正文 楔子


 


  柳西西再度看向屋頂,那古色古香的橫樑結構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她真的穿越了!!!


  她原本是個英美文學專業的本科生,大學畢業後在一家翻譯公司混了一年多,因為受不了沉重的工作壓力,辭職回家接活單做,當起SOHO一族來。雖然錢賺得不多,但好歹能夠養活自己,還有一點富餘。閒暇時也不愛出門,除了看電視,就是上網看小說回貼。一句話,時下最時髦的奼女是也。本以為小說中已經爛俗的穿越是絕對不會成為現實的,誰知她居然狗屎運到親身經歷了一番。


  更令她難以接受的是,根據周圍晃動的幾個女人的穿著來看,這個時代是在清朝!!!她居然也會當上清穿女。早兩年前就不再看清穿文的她,怎麼能忍受這種打擊?


  天可憐見,她既不是歷史專業的學生,也對考古學毫無研究,古文水平只是還可以,化學物理學得一塌糊塗,作為專業的英美文學,大多數已經還給老師了,還算是一項長處的英語,在這個時代有什麼用啊?難道要她跟清朝的傳教士拽二十一世紀的現代英語嗎?老天爺,現在莎士比亞搞不好還沒死呢!


  剛剛穿越過來,還沒搞清楚周圍的狀況,她也不敢開口,學人家穿越者說那句名言:「這是在哪裡?你們是誰?哎呀,我失憶了……」那樣她一定會嘔死的。


  不過幸好,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是在杞人憂天,因為她現在的身體,還是個一歲多一點的小女娃,估計就算會說話,也說不了幾個詞,發音也不會太準,這讓她在醒來聽到周圍的人那跟現代普通話不太一樣的口音後,就一直擔心自己會漏餡的心安定了許多。而且據說這具身體的前主人是因為落水受驚才昏迷不醒的,那她現在稍微呆一些,不說話,也很正常。等到弄清楚現在具體是什麼時間、周圍的人是誰、又曾經發生了什麼事以後,再好好考慮以後的生活吧。


 


正文 一、閒話


 


  話雖如此,但一直呆呆地躺著,實在很無聊,她只好把心思都放在房門口那兩個女僕的交談上。那兩人,一個是正做著針線活的少婦,別人似乎都叫她「二嫫」,根據柳西西的猜測,可能是乳母(柳西西狂汗:一歲多的小孩應該斷奶了吧?但願不再需要她來喂);另一個只是十一二歲的小女孩,長得瘦瘦小小,性子倒是挺活潑,不過有點繞舌,因為柳西西幾乎整天都能聽見她吱吱喳喳地說著話,說著東家長、西家短、「哎呀小妞妞醒了」或是「馬三哥今天多吃了一個餅」什麼的。現在也是,雖然二嫫總叫她別吵著「小妞妞」(柳西西語:這是指我嗎?),她還是忍不住要開口,頂多只是壓低了聲音。而讓她如此興奮的話題,恰好就是造成現在一旁偷聽的那個「小妞妞」大病一場的原因。


  她此刻壓低了聲音,湊近二嫫,一副神秘的樣子:「東廂今兒一大早吵了一個早上呢,又摔花瓶又砸椅子什麼的,還大哭大喊的,十有八九是瘋了。」


  二嫫冷笑一聲:「可不是瘋了麼?她做下這樣壞事,被抓住了,還有臉鬧,但凡有點兒眼力勁的人都不會這麼幹。我倒情願三奶奶早點把她趕出去呢。」


  「聽說三奶奶回了三爺要攆她出去,只是三爺不發話。她天天這樣吵,別人家都聽見了。昨兒對門的香兒就悄悄問我呢。」


  聽她這樣說,二嫫馬上瞪了她一眼:「你還敢跟外人嚼舌頭?!仔細你的皮!」


  「我哪敢啊,就是香兒的娘那天過來借豆油,聽到東廂那邊鬧,也不知是哪個多嘴的,就告訴了她。香兒聽說,來找我問罷了。」


  「就算這樣也不行,這是什麼好事兒?她問你,你就該堵回去。這還好是我,如果讓三奶奶知道你在外頭混說,當心她連你舌根都拔掉,看你還多不多嘴。」


  「什麼呀,你胡說。」那小丫頭不依,縮回頭,撇撇嘴,「三奶奶怎會這樣做,頂多罵幾句罷了。她老人家素來最是憐下的,那樣和氣的人,不然也不會讓東廂那個爬到她頭上。」


  「你懂什麼?上頭的人哪個是易相與的?」二嫫只是冷笑,「這回也是東廂的糊塗,以為除掉端哥兒和小妞妞就能獨佔三爺,把三奶奶踩在腳底了?也不瞧瞧自個兒是什麼身份,一個丫頭,能做妾就算祖上燒高香了,還妄想跟正房奶奶做對,她以為三爺會站在她那邊嗎?也不想想,端哥兒和小妞妞都是三爺的骨肉,出了事,心疼還來不及,怎會偏幫她這個兇手?」


  「可不是麼?聽說當初是三奶奶做主扶她上來做妾的,不然她哪有這麼風光,她本來不也跟我一樣,是個侍候人的丫頭麼?三奶奶待她這樣好,她卻恩將仇報,定是早就瘋魔了。」


  二嫫聞言也不說什麼,只是低頭做著針錢。那小丫頭見她不答話,靜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說起旁的事來:「不知端哥兒怎麼樣了,三奶奶天天在那邊房裡,三爺也一辦完差回來就去守著,他們都只是晚上來一回,可小妞妞還是呆呆地,不哭不鬧,也不出聲,又不理人,這可怎麼處?」


  「小孩子受了驚,過兩日定了神就好了。端哥兒可病得不清呢,如今已是十月天,奉天比京裡冷得多,那池塘的水可冰,大人都受不住的,何況端哥兒還不到六歲。」


  她說完,拿起剪子剪掉線頭,又把針線活拿起來對著光線看。小丫頭瞧著,一臉的羨慕:「二嫫,你針線做得真好,什麼時候我也能做出這樣鮮亮的活計呀,你教教我吧。」


  「行啊。」二嫫頭也不抬,「只要你把嚼舌頭的功夫都用來練針線,再得幾年,包你就能比我強。」說罷抬頭往門外喊:「小梅,小梅,過來。」


  不多一會兒就來了個十四五歲的丫頭。二嫫把針線活遞給她:「這是給端哥兒做的肚兜,我在上頭繡了百福字,你給他帶上,也算是祈個福。」那丫頭答應了一聲,拿了轉身就走,沒走兩步又停下,回頭對小丫頭說:「小桃,沒事兒別老顧著說嘴,三奶奶讓我叫你去廚房呢,今兒我要給哥兒熬藥,沒空幫忙。你去把柴砍了。」說罷就走了。


  那小桃聽了,整個人洩了氣,轉頭想對二嫫說什麼,見二嫫只是斜著眼睛睨她,只好耷拉著頭出去了。


  柳西西只是在一旁聽著,有些睏,就閉了眼睛養神。二嫫轉過身來瞧她,見她閉著眼,還以為她睡了,上來替她掖掖被角,看著這張可愛的小臉,就想起自己遠在京城府裡的兩個孩子,自己夫妻二人丟下他們給公婆,跟著三爺一家到這奉天來,也不知他們怎麼樣了,二丫頭剛出生就離了娘,現在只怕跟小妞妞差不多大了。


  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摸摸她的頭髮,卻不想柳西西睜了眼,圓圓的大眼只看著她。她瞧著有趣,臉上也帶了笑意,道:「原來你不是睡著了呀,你這小妞妞。」說罷把被子蓋鬆些,也只跟孩子對著眼睛瞧:「你也算是大命了,多虧你哥哥死命舉高你,不讓你沾一點水,若不是這樣,你一個人被丟進那冰冷的池水裡去,一會兒功夫就沒影了呢,你哥哥卻病得不清。他這樣疼愛你、愛護你,你長大了可以好好對他呀,嗯?」


  柳西西這才知道,原來她之所以能穿越,是因為那位小「哥哥」英勇護妹的緣故。前世她是獨生女,總羨慕人家有哥哥,想不到穿越以後,她也有哥哥了。


  她對於現在的新身份,倒是挺能接受呢。


  二嫫一邊說些閒話,一邊輕拍著她哄她入睡。也許是久了沒享受到這種待遇,柳西西不一會兒就覺得困了,眼皮子耷拉下來,不一會兒就迷糊起來。二嫫只覺得小妞妞越來越正常,也不怎麼呆了,想來很快就會好起來,心裡極高興,手裡倒還是照拍不誤。


  這時門口傳來聲音:「小妞妞今天怎麼樣了?」聲音剛落下,就有一個穿著石青旗袍的年輕婦人走了進來,原來是小妞妞和端哥兒的親娘佟氏。二嫫連忙起身請安,回話道:「已經好多了,原還有些呆,如今也懂得看人了,想來過兩天就好了,剛剛才哄她睡著了呢。」佟氏歎口氣道:「阿彌陀佛,沒事就好。」二嫫又問:「三奶奶才從哥兒房裡來麼?他今天怎麼樣?」佟氏知她也當過兒子的乳母,對兩個孩子都是真心疼愛的,便答道:「吃了藥,已經退燒了。大夫說不妨事,我才放心過來瞧瞧。」說得連二嫫也開始念起佛來。


  佟氏看過小女兒,又問了二嫫今日雜事,等滿意了,才在屋子正中的椅子坐下,道:「方纔見了你做給端哥兒的肚兜了,難為你有心,方才給他穿上,他就好多了,想必是你誠心,感動了上蒼也未可知。」二嫫忙說道:「這個是折煞奴婢了,這分明是哥兒有福氣,上天也保佑他,那個肚兜不過是湊巧罷了。奴婢沒什麼見識,只是聽說那百福字的花樣兒吉利,才想著做給哥兒試試。那裡有那樣大的本事,讓老天爺也受感動?」


  佟氏心情也許是極好,臉上一直是笑咪咪的:「你何必這樣謹小慎微?當初端哥兒小的時候,我要侍候他奶奶,一天到晚都不得功夫理他,他的事不都是你一手包辦的?如今你又奶了他妹妹,你放心,我兩個孩子都會感你的恩德,以後必會孝敬你。」


  這話卻有些意味不明,慌得二嫫忙擺手:「三奶奶這話奴婢可不敢當,奴婢是府裡家生子,一輩子都是他他拉家的奴才,能侍候兩位小主子,是奴婢福氣,就算沒有奴婢,也有別人奶他們。如今主子們待奴婢這樣客氣,是奴婢幾世修到的福份,哪還敢奢望以後。奶奶再別說這樣的話,奴婢可當不起。」


  佟氏笑著道:「你怕什麼,一家人,何必這樣小心。難道我還拿你當外人不成?幾句玩笑話,慌得你這樣,快別再『奴婢』『奴婢』的了。」二嫫只是聽著,知道當不得真。


  接著兩人雙扯了幾句別的閒話。不一會兒外頭傳來小梅的聲音:「三奶奶,端哥兒醒了。」佟氏聞言一喜,也顧不上別的,只叫二嫫看好小妞妞,就忙著趕到兒子房間去了。


  她一走,二嫫就鬆了一大口氣,這才覺得雙腿有些發軟,慢慢地踱到小妞妞床前,一屁股坐在床踏上,喃喃自語道:「和氣人啊……」


  她只怔怔地瞧著床帳子發呆,沒看到床上的小妞妞睜開了眼睛,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也在怔怔地瞧著她。


 


 


正文 二、東廂


 


  柳西西在心裡歎了口氣,看來這個家庭還挺複雜的。剛才出現的母親,她瞇著眼偷偷瞧了一眼,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長相端正秀麗,表面看來脾氣也不錯,但從剛才那番主僕對話來看,卻是個挺有心計的女人。還沒見面的父親,似乎是在衙門之類的地方工作的古代公務員,在兄弟中排行第三。這是個尷尬的排行,通常老大和老么受到的關注比較多。父母有一子一女,那個小哥哥比自己大四五歲,似乎對妹妹不錯。家裡的僕人不少,光她看到的就有兩個丫環和兩兄妹共用的一個乳母。還有的,就是那個「東廂」裡的妾了。


  二嫫發了一陣呆,待清醒過來,天色已經晚了。外頭傳來一陣陣飯香。她連忙起身,檢查一下小妞妞,見沒什麼事,就到廚房裡幫忙去了。


  柳西西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時天都黑了,房門外傳來人來回走動的聲音,以及杯碗相碰撞的聲音。不一會兒,二嫫就捧著一碗米糊進來喂小妞妞。柳西西早就餓了,倒吃了大半碗下去,二嫫看了十分歡喜,又餵她喝了兩口水,待收了碗具,又抱她起來,出房門去了。


  柳西西只覺得周圍昏昏暗暗地,似乎走過一條走廊,忽地前頭出現了明亮的燈光,接著進了一扇門,迎面來了一個丫環,正是日間見過的小梅。


  小梅見是二嫫,問道:「你怎麼來了?」二嫫說:「方纔小妞妞吃了大半碗米糊呢,可見是好了,因此帶過來給三奶奶瞧瞧。」佟氏在裡間聽了,笑道:「可是巧了,剛才端哥兒就鬧著要見妹妹呢,你就抱了她過來。」床上的男孩子更是高興,雖然還是病弱,卻向二嫫懷裡的妹妹伸出了手,叫著「妹妹、妹妹」。佟氏便命二嫫把孩子抱過去放在床邊,讓他仔細看小妞妞。


  端哥兒用自己的小手,握住妹妹的小小手,搖晃著哄她。柳西西只覺得這個小孩虎頭虎腦的,雖然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傷痕,仍然很可愛,就忍不住笑起來。端哥兒更高興了,只抓著妹妹的手搖個不停。


  佟氏勸他道:「才醒了兩個時辰,剛才又吃過藥,不如睡下吧,好讓藥發散出來。」端哥兒有些不願,她只好溫言相勸:「額娘就讓妹妹在這裡陪你,你們倆睡一處,好不好?」端哥兒這才肯了。二嫫覺得有些不妥,在旁勸佟氏說:「萬一過了病氣就糟了。小妞妞到底年紀小,要是再病了可麻煩。」佟氏心疼兒子,只道兒子病已好了,不妨事,二嫫只好作罷。


  因為端哥兒堅持要看著妹妹睡著了他才睡,可他明明困了,還是硬撐,柳西西有些不忍,就閉了眼睛假裝睡著,他才睡了。佟氏坐在床邊上,看著這一對小兒女,只覺得十分滿足。把屋內燈火熄了大半,只留一支蠟燭,把人都支出去,自己坐在外間的躺椅上,閉目養神。


  柳西西不知不覺,也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外間傳來低低的抽泣聲,還有一把男聲在輕聲勸解。她頭腦清醒過來,也不睜開眼睛,靜靜地聽著外間的人說話。


  外間,這家的男主人張保正在勸慰妻子佟氏。剛才夫妻倆因為對小妾的處置問題有了分歧,妻子說不過他,就哭了起來,倒讓他手足無措了。


  佟氏嗚咽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定是在想這回只是意外,不是她做的,是我藉機要對付她。想必她就是這樣對你說的。可你也不想想,端哥兒和小妞妞都是我親生,是我身上的一塊肉,他們遇到這樣的事,我嚇得魂都沒了,哪還有閒心無端去尋她的不是。況且她做下這事,不光是我一個人看見了,二嫫也是親眼見到的。她是府裡的老人了,難道你還信不過她?當時還有哈大人家的阿山阿海兩個,他們就在附近,因為聽了二嫫叫喊,才跑過來下水救人的。你也去問問他們,當時在水邊的,是不是就她一個人?」


  張保聽她這樣說,也遲疑起來。他素來寵愛那個妾,她在他跟前也一向是和順知禮、溫婉體貼的,他原本聽見妻子說起這事,就不大相信,又聽了愛妾哭訴,說孩子只是失腳跌下去的,她原好意要拿樹枝拉孩子起來,卻被大房當是惡人,十分冤枉云云。他就只覺得是妻子在生事,因而有些不耐煩。但現在聽妻子的說法,當時還有別人看見,先不說乳娘是京中的家裡世代執役的可信人,光是阿山阿海兩個少年,他只見過一二回,平時和哈家也沒來往。若他們都出來作證,可見事情有八九分真。難道真是愛妾不懷好意,又欺騙了他?


  佟氏見他有所遲疑,強壓下心中的酸意,繼續道:「我知道你素來覺得我是故意打壓她為難她,才不信我的話,可我因為生端哥兒時落下了病根,身體一直不好,生了小妞妞後,更是臥床半年之久,你身邊沒人侍候,我也不快活,因她是從小在你身邊侍候的,長得還算討喜,你也有幾分意思,才做主替她開了臉,想著你有了人服侍,我也好多個臂膀。這兩年,我自問從沒虧待過她,吃穿用度,都和我一樣。若我是那容不得人的,怎會讓她來侍候你?我知道別家大婦折磨小妾是常事,但我是不是這樣的人,難道你還不知道麼?」說罷又低頭抹淚。


  張保想起新婚時夫妻恩愛,又想到近年對她多有冷落,心裡未免有愧,又遞上帕子幫她擦臉。


  佟氏哭了一陣,又繼續說道:「我原是好意,哪知她不是個安份人,雖在你跟前一副賢惠樣,背地裡卻總愛鬧。常常要這個要那個的,家裡又不是那麼富裕,你在衙門裡任一個小小的主事,能得多少餉銀?總不過是靠家裡接濟。我因她是你跟前的得意人兒,不好委屈了她,讓你面上不好看,自己也不做新衣裳,先把出銀子來給她置裝,她還嫌料子不夠名貴。我也沒放在心上。」


  張保果然見到妻子身上穿的還是幾年前從京裡帶來的舊衣,又想起愛妾常有新衣穿,便有些覺得她不懂事。


  佟氏繼續說道:「上次她說有兩個親戚想進家裡當差,我沒應,你就惱了。可你沒見到那兩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壯勞力,哪裡找不到事做,還要她一個女人家不避嫌地招進家來?況且我看他們相貌都好,瓜田李下,容易出事。她自小在咱們家,從沒聽過有什麼親戚,因此我不答應。我小心翼翼怕招禍,你卻只是信她。」說罷又抹淚。


  張保並不知這事來由,只是那小妾說有兩個窮親戚,年老可憐,想接濟一下,幫他們找個差事。他素來有些菩薩心腸,在朋友中是有名的老好人,因此不喜妻子不憐貧惜弱。如果妻子說的是真的,那兩個男子的來歷就有些可疑。況且小妾從前在京中時,就愛與家裡小廝說笑。他一但起了疑心,倒覺得頭上帽子顏色不好看起來。


  佟氏說了一大堆話,才讓丈夫的心意動搖了,連忙接著說:「她自那日後,整天在我面前抱怨,你不在家不知道,她說的話有多難聽。還說我是個病秧子,侍候不了你,你不過是看在一雙兒女份上才容我在家,若沒了孩子,你早休了我,扶她做大了。」說到後頭,已是泣不成聲。


  張保聽了果然大怒:「這話過分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室,生病也是為了替我開枝散葉累的,你再不好,我都不會抬舉她一個丫頭上來。她說這話,就是不知本份了。」


  佟氏再加把火:「她一向是你的心頭肉,我還能說什麼?只求能好好拉扯大兩個孩子就罷了。誰知她這樣歹毒,既對兩個孩子下毒手!她平日從不理會端哥兒和小妞妞,那日忽然要帶他們去玩,我不放心,悄悄和二嫫跟在後頭,誰知她竟然把孩子推進水裡,還拿了根長樹枝打他們,不讓端哥兒上岸來,我瞧著腳都軟了,幸好二嫫機警叫人,才救起孩子。素日看你面上,她要對我怎樣,我都能忍,可這回她要害我的骨肉,你叫我怎麼能放過她?」


  張保已是信了,只覺得往日愛妾的溫柔都是假的,背地裡居然這樣歹毒,甚至連婦道也守不好。這時裡間的兒子正好嘟囔了兩句夢話,他走進裡間看著一雙可愛的小兒女,想到差一點就失去他們,也不禁一陣後怕。


  他走回妻子身邊,溫言勸止了她的淚,道:「素日是我不察,讓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是我對不住你。那個女人差點害了我們的孩兒,的確不能留了。你找人送她到衙門裡去吧,我自會去打招呼,必不饒她的。」


  佟氏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想起往日丈夫一向疼愛那小賤人,現在雖然同意除掉她,要是過後反悔,必會埋怨自己,因此道:「你是真心如此想才好。其實我也知道你心疼她,哭了這一場,心裡也沒那麼難受了,孩子也沒有真出什麼事,若是你實在捨不得她,就關她在家裡罷,只不許她出房間,讓她好生反省。只要她真心悔過,還讓她侍候你。」


  張保不悅:「難道我就離不得她了?笑話!她做了錯事自然要受罰。而且兩個孩子都大病一場,怎麼能說是沒真出事。這事我說了算,你不必多言!」說罷真出門去,叫人跟著去了東廂。


  柳西西在裡間只聽到外頭有個女人哭喊,還有幾個男人厲聲喝止她,再就是老爹生氣地說話,說她不守婦道,又心腸歹毒,竟要讓他斷子絕孫,他絕不能輕饒。接著讓人堵了她的嘴,親自送到衙門去了。


  聲音漸漸遠去,柳西西眼角看到佟氏輕輕走到窗邊,看著外頭,一言不發,身上漸漸感到一股冷意侵來。


 


 


正文 三、富查


 


  再過了十來天,柳西西已習慣了現在的身份,小哥哥也痊癒了,全家都十分高興。某日午後小睡時,她聽見小桃悄悄對二嫫說,東廂裡的那位前幾日在衙門裡挨了板子,當晚就死了。當天傍晚,佟氏就召集家人,吩咐再不許提起那個人。


  佟氏讓丈夫知道了自己的委屈,又賢惠地幫小妾說情,但張保堅持要送往日愛妾見官,後來那女子被打死了,張保雖有些不捨,到底是心中恨意強些,因此歎了兩日氣,仍丟開手了。因那日妻子一番哭訴,他覺得近年的確虧待了髮妻,想到她在京裡時就受婆母閒氣,為了照顧自己,拋卻京中繁華來這天寒地凍的奉天陪夫婿受苦,勉強生下孩子,落下一身病,還為自己納妾,受了妾的閒氣也不出聲。連孩子被人害了,她還替害人的小妾說情。這樣賢妻,到哪裡找去?正應該好生對她才是。因此對妻子越發溫柔體貼,兩人感情迅速回熱,平日有大小事體,都有商有量,真真是相敬如賓。


  柳西西因為一穿越不久就看到佟氏的手段,心裡覺得真是厲害,就更加謹慎小心。二嫫自小餵養她兄妹二人,跟兩孩子都十分親近。佟氏覺得不安,平日對二嫫就有些不順眼。柳西西覺得二嫫是真心疼愛自己的人,不忍見她受難,因此雖然並未疏遠她,但一但見到佟氏出現,就扮作粘人的樣子親近佟氏。佟氏果然十分歡喜,覺得果然是親骨肉,到底跟生母親近。她心一定下來,加上最近與丈夫甚是融洽,看著人人都順眼,慢慢地,也對二嫫和氣許多。


  一歲小女孩的日子真的很無聊,所以小桃的八卦就成了消遣的好東西,順帶打聽情報,柳西西每日都會仔細聽。


  從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話中,她大概知道了現在是康熙二十年的秋天,這個家庭是他他拉氏的一支,屬正紅旗,家中世代都是軍伍中人,祖父有一等伯爵銜,父親兄弟四人,都是正房所出,父親行三,因為是早產,從小身體不好進不了軍隊,只好轉去讀書,是正經科舉出身的進士,原在戶部當個小主事。幾年前年輕有為又出了名英俊瀟灑的(小桃語)上書房大臣陳良本上書皇帝,建議京旗回屯關外。奉天府尹奉旨主持這件事,又找了兩個八旗勳貴幫著壓場面,一堆旗人就被趕著到了關外,鬧得雞飛狗跳。父親和幾個同僚被外派到奉天協助辦事,為表決心,全都把家眷帶來上任了。這個身體的前身,就是在奉天出世的。


  雖然暫時只能打聽到這些皮毛,但柳西西已經很滿意了,相信有小桃在,她對這個世界的瞭解會越來越多的。


  話說這家所在的街上,多是在衙門裡辦差的小官小吏的家。在街東頭有一戶,男主人名叫富查,卻不是姓富察氏的,正正是奉天城裡的鐵帽子親王鄭親王的庶子。因為生母只是個小小的婢女,被鄭親王酒後拉上了床,事後也不得寵愛,因此在親王府裡不受人待見,母子倆二十多年前就被鄭親王福晉給趕出來,很是吃了一番苦頭。後來那富查在府衙尋了個差事,才得以在這條街上安了家。過了幾年又娶妻生子,如今已有了兩個兒子,大的十三,小的也有十一歲了,非常調皮,跟同一條街上住的少年小孩們到處胡鬧。幾天前,小兒子爬樹失腳跌了下來,當時就昏死過去,幾天都不醒,請了大夫來,也是束手無策,家裡哭哭啼啼地,都要準備後事了,誰知前兩天,那孩子突然醒過來,只是忘了前事,全家只要他還活著,只有歡喜的。但這畢竟是件奇事,不但整條街上的人家都聽說了,連大半個奉天城的人都有所耳聞,甚至傳得奉天府尹都知道了,也對富查說,他兒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


  這種奇事,八卦小桃怎麼可能錯過?本來東廂那位是極好的談資,但因為女主人下令不許說,小桃早就被憋得慌,正遇上這件事,她就三天兩頭地抓著人聊天,還天天去尋她的好友兼同好香兒,借口買蔥要蒜什麼的,跑到外面去打聽。托她的福,如今連「只有一歲零兩個月」的柳西西,都對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連那富查的小兒子醒來後改了口味不肯吃以前最愛的大蒜的事都知道了。


  剛剛聽說這件事時,柳西西有個奇怪的念頭:這小男孩莫不是被穿越了吧?不過後來她又覺得世上哪有那麼多穿越,就沒再這樣想了。


  雖然她不這樣想,但隨著小桃越來越多的小道消息傳來,那富查的小兒子是穿越的跡象就越來越明朗。不但口味大變,連性格行事愛好都變了。不愛爬樹了,愛搗鼓小發明,想要用沙子燒玻璃,差點沒燒掉他家房子,直到聽家人說現在玻璃已經有了外面店舖裡就有賣才作罷(柳西西語:玻璃這個時候已經普及了嗎?)。後來又要去釀葡萄酒,做出來的東西比醋還酸,又丟到一邊去。某日忽然愛起詩詞歌賦來,揚言要成為一代才子,但因為毛筆字寫得太難看,又常常寫白字(柳西西插花:是簡體字吧?),沒兩天也丟開了。過得幾日,聽說城外有火器營,就要去看,還在一幫半大小子中揚言,說他一定能做出開天闢地前所未有的新式火器來。但那火器營是禁地,怎麼可能讓他一個半大小子進去?他老子富查大罵了他一頓,他才安靜下來,但仍不死心,還在自己屋裡折騰些不知哪裡找來的東西,還從賣鞭炮的老張頭那裡弄了些火藥,自己瞎擺弄,結果連爆了兩回,窗子都炸沒了,他居然也沒傷著,倒是把家人嚇得半死。他那祖母親自哭著求他,他才答應不再擺弄火藥了。


  現在富查每日在衙門裡無心辦差,只擔心家裡小兒子又惹了什麼禍,連連出錯,府尹大人也為之側目。張保回家吃飯時,常常提起富查在衙門裡鬧的笑話,逗得佟氏笑個不停。


  又過得兩日,小桃又有了新八卦。原來那富查家的小兒子見家裡只是小康,要去做生意賺錢。他那嘴像是用蜜灌過似的,哄得老太太合不攏嘴,糊里糊塗就答應了。他跑到大街上去找大店家,可奉天城裡數得上的商號,背後都有大靠山,怎麼會理會他一個小小的王府棄子之子?他見不成功,又跑到城外去,要到城效山上挖人參藥材去賣,一夜沒回去,驚動了父親,帶了人親自來押他回家。直到被罵了一頓,那小子才知道旗人不許經商,而且關外不許挖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再說那座小山常有人來人往,是別人踏春遊玩的地方,怎麼可能有人參?富查被嚇出了一身虛汗,覺得這小子差點給家裡惹來大禍,就禁了他的足。又對老母勸了半天,要她別再慣著小孫子。倒是富查的大兒子,平日就比弟弟懂些事,因近日弟弟突然出了那麼多風頭,心裡有些不快,見他受了訓斥,高興得在朋友當中笑話他,這些事就傳得整條街上的人家都知道了。


  富查剛在衙門裡過了兩天安生日子,忽然發覺同僚都對他一副同情的模樣,抓住兩個好友細問,才知道自家小兒子的醜事傳得全城都知道了,頓時氣炸了。他素來是個要強的,小時在王府裡就不願做小伏低,因此不討人喜歡。離開王府以後,他立心要出人頭地,好給王府的人瞧瞧。他本領並不算出眾,熬了這許多年,才有了一點成績,在同僚中,還算受人尊敬。這次小兒子鬧的笑話,讓他多年積起的好名聲化為烏有。想到說不定王府那邊已經知道了,背地裡一定在嘲笑他,就受不住,差也不辦了,向上級告了假回家,恨恨打了小兒子一頓,又在家人中選了一個可靠的丫環,要她天天跟著小兒子,不許他再胡鬧。


  接下來的兩個月,富查家再沒出過新八卦,小桃也把注意力轉到街尾的老馬家的四兒子,和回屯旗人帶來的漢人佃戶王二家的新寡婦之間的緋聞去了。因為小桃小梅都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說這些閒話未免有礙閨譽,二嫫板起臉,教訓小桃一頓。但這種事有如大禹治水,用堵怎麼成呢?雖然小梅素來正經,乖乖聽話不理會這種事,但小桃還是找到了新的聊天對像:上門來做新冬衣的裁縫劉婆子。有時二嫫不在小妞妞房裡時,小桃就抓著劉婆子,借口這房間門口對著前庭,正好借光做活,兩人就唧唧咕咕起來,讓無聊的柳西西聽個正著,大歎女人的八卦能力不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都是一樣弓雖。


  眼看著冬衣將近完成,小桃捨不得劉婆子走,正唉聲歎氣時,突然傳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富查家的穿越小子,鬧出一件真正的大事來了。


 


正文 四、大事


 


  原來富查吩咐去守著小兒子的丫環,名叫玉珠,一向是服侍富查夫人的,為人十分老實可靠。她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夫人做主把她許給衙門裡一個獄吏的兒子,兩人早就認識,彼此都郎有情妾有意,只等過了年就辦喜事。


  那穿越的小兒子不過才十一歲,人人都覺得穩妥的玉珠去看著他,最適合不過。誰知那小子小小年紀,竟然色膽包天看上了玉珠。不但對人家動手動腳吃豆腐,還說些什麼日後飛黃騰達、必讓她吃香喝辣的混話來。那玉珠本是老實人,才得主人信任去照看兒子,聽到這些話怎麼不生氣,直接到女主人面前告狀去了。但在場的老太太心疼孫子,不肯信小孫子小小年紀就這樣亂來,罵了她一頓。那小子知道了,越發膽大起來,當著別的僕人的面,就對玉珠說,身邊有這樣漂亮的女人,他決不會放過,能來人世一遭,自然要創一番事業,打下一個大大的後宮,叫玉珠乖乖從了他,日後定有好日子過。那玉珠哪裡聽過這種話,哭著跑了。在場的僕人背地裡說閒話,叫街坊都知道了,紛紛感歎富查好好一個正經人,居然養出這麼一個膽大包天的混賬兒子來。


  誰知還有更混賬的事在後頭。等那玉珠的未婚夫兩天後聽見傳言,找上門來問事由,才知道那玉珠丫頭竟然死了。原來那小兒子晚上趁玉珠不備,闖進她房裡想壞她清白,嘴裡只說會讓老太太做主納她為妾,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要剝人家大姑娘的衣服。玉珠被他逼得羞愧難當,深以為恥,哭著把他打出門去,半夜裡就上了吊。她未婚夫知道噩耗,當即哭死過去,回家和老父告到府尹大人跟前,要他做主。


  富查只覺得晴天霹靂,覺得兒子自醒來後就變了個人,從前只是頑皮,現在居然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什麼也不說,狠狠打了小兒子一頓,老母和妻子來攔他,他也埋怨她們慣壞了兒子,讓他闖下大禍。


  他夫人雖然心疼兒子,但玉珠一向是她心愛的丫頭,如今橫死,心裡也有不捨,也不明白兒子怎麼變得這般厲害。後來娘家一個積年的老家人來跟她說了一番話,她頓時醒悟過來,命人去請了幾位有名的道士,看是不是有鬼怪附在小兒子身上,要不就是中了邪。


  道士來作法那天,小桃因有活要做,出不得門,便用三支糖葫蘆賄賂鄰居家的小廝,讓他去看熱鬧,回來說給她聽。那小廝在圍觀的人群中擠了半天,才擠到前頭,看到人家院裡的情形。那幾個道士果然有點道行,不一會兒,那富查家的小兒子就迷糊起來,說起了混話。說什麼女人都是嘴裡說不要,心裡千肯萬肯的,他這樣做是為了一展男兒雄風,誰知她會尋死,真是傻子;說什麼別人穿來都是被女人追著跑,多少公主千金格格都倒貼,怎麼輪到他就這樣倒霉;什麼別人都能發財,為什麼他就要受窩囊氣,他不服,他也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腳底下,為王為帝。


  說到後來,已經很不像話,連做法的道士都捏了一把冷汗。富查恨不得當時就死了,這混小子說了那麼多大逆不道的話,周圍還有那麼多人聽見,方才又被人擠開了門,門外的街坊鄰居,個個都聽得一清二楚,這下可完了。雖然來不及,但他還是帶著兩個人把門關上,又哄走圍牆上看熱鬧的頑童。等到法事做完,他小兒子已經昏昏沉沉地,他連忙叫人送回房去,又招呼幾個道士吃了酒飯,才送他們走。回到房裡,見老母對著小孫子哭泣,妻子卻坐在一邊,臉色不定,大兒子只在房門口坐著擦鼻涕。他心裡亂亂地,歎息一聲,回院裡坐在石階上,只是發呆。


  這件事再次鬧得整條街沸沸揚揚。府尹大人體恤富查家中有事,也特許他不必到衙門辦差了。他家門整日緊閉,除了每隔兩日有人出門買菜,完全不與人往來。


  張保回家跟夫人說起這事,也感歎不已:「富查老兄在衙門裡做了十幾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來,卻沒生養個好兒子。如今這事一出,恐怕他的差事也泡湯了。」佟氏十分詫異:「不能吧?府尹大人只是讓他回家處理家事,並沒有辭了他啊。」張保卻只搖頭:「你哪裡知道這其中凶險。那日做法事時,富查小兒子說的話,有半條街的人都知道了,那可都是誅心之言啊。萬一上頭得知,怪罪下來,府尹大人說不定會受牽連哪,所以早早讓富查回家去,以後也不會要他回來。你看平日裡跟富查交好的幾家,可有人到他家去慰問?」佟氏歎服:「爺真是火眼金睛,妾身就看不出這些門道來。既然如此,妾身就吩咐下去,不許下面人跟他家人來往。」張保欣然同意。


  最受這條禁令影響的,就是小桃。她雖然從鄰居小廝那裡打聽到了當日的情形,但後續也很重要,她心裡怎麼不好奇?但事關重大,二嫫又看緊了她,連找香兒都不能,只好留在屋裡,一邊做活,一邊自顧自地YY。


  柳西西知道其中細節,已是幾天後了,還是劉婆子上門來給幾件冬衣作最後修改時跟小桃閒聊,她才知道的。她沒有為這位穿越同伴可惜,只覺得他太不小心,可能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大孩子,在起點看了幾本穿越YY種馬書,就以為是世間真理,一來到這個時代,也不弄清楚情況,就照著YY書的做法來,起先只是鬧笑話還罷了,後來生搬硬套書中的情節,居然弄出人命來了,雖然不知以後會怎麼樣,但想必他也受了教訓了吧?不管古代還是現代,女人都不是會乖乖贊成三妻四妾的,先別說自家老娘不聲不響就幹掉了一個小妾,那玉珠已經有了正經姻緣,怎麼可能會願意嫁一個小屁孩做小?可見,盡信YY種馬書,會害死人的啊!


  第二天一大早,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晴天。陽光灑在地面上,照得人人身上心上都暖和起來了。過了晌午,佟氏命人抱了兒子女兒到前院,好好享受一下初冬的暖陽。端哥兒聽見門外孩子們的嘻鬧聲,心就有點癢,但他剛病癒不久,佟氏怎麼肯讓他出門胡鬧?他只好乖乖待在母親身邊。因見妹妹在乳母懷裡,陽光曬得小臉粉紅粉紅的,眼睛瞇瞇,分外可愛,便鬧著要抱妹妹。二嫫被他纏到怕了,見佟氏笑瞇瞇地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將小妞妞輕輕放到他手上,叮囑道:「千萬抱穩了,摔著了可不是玩的。」端哥兒抱著妹妹,心滿意足,一個勁兒地點頭。他雖然過年才滿六歲,但力氣不小,把小妹抱得穩穩當當地,在院子裡來回走動,唬得二嫫跟在後頭,看得死緊。


  柳西西雖有些怕他小孩兒未必抱得穩自己,但抬頭見到他一臉堅毅,又抱得自己穩穩當當地,心也柔軟起來。看著他粉嘟嘟的小臉,分外覺得可愛,忍不住咧開嘴,伸出手去摸他的臉。


  端哥兒哪裡想到「妹妹」是在吃自己豆腐?只當是她在親近自己,喜得見牙不見眼,特特抱到母親面前顯擺,佟氏也開心不已,捏了他的臉幾把,端哥兒不依,抱著妹妹跑遠了,惹得母親大笑,眾人也跟著笑起來。


  這一家大小正和樂融融時,街上傳來一陣馬蹄聲,伴隨著整齊的步伐,似乎是哪裡來的兵馬。眾人都在奇怪,佟氏沉吟片刻,就命一個辦事老到的家人,也是二嫫的丈夫長福,到街上打聽是怎麼回事。不一會兒,長福就來回話,原來是鄭親王親自帶了大兒子上富查家去了。佟氏讓他再去打聽,又吩咐二嫫和小梅看好兒子女兒,不要曬得太久,說罷就回屋裡去了。


  端哥兒沒了母親管束,更高興了,抱著妹妹去看樹、看花,最後甚至來到大門口,抱著妹妹指著街上的行人瞧。有幾個往日與他要好的孩子經過,招呼他一起去富家門口看大馬,他十分想去,但二嫫拉緊了他,他又抱著妹妹,十分猶豫。那幾個孩子見他這樣,就一哄走了。


  端哥兒見朋友都走了,心裡更是癢得不行。只聽見不遠處的富家大門吱呀一聲的開了,走出兩個穿著華貴的人來。街上有不少人圍著看熱鬧,還有幾個孩童想偷偷上前摸一摸那明顯跟常見的馬匹大不相同的高頭大馬。端哥兒小孩子心性,哪裡忍得住?趁二嫫也在探頭探腦地瞧,手上鬆了,就趁機跑到街上去。二嫫連忙跟在後頭。


  出來的兩個人,一個是面相威嚴的老人,另一個是面色鐵青的中年男子。他們頭也不回地走到馬跟前騎上去。後面幾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捆著一個少年出門來,要往街上停的一輛馬車上拖。那正是富查的小兒子,他不停地掙扎,嘴裡叫罵不已。富查跟著出了門,閉著嘴,臉色也是一片鐵青。他母親和妻子在後面哭哭啼啼,老人家幾乎要搶上去拉小孫子,卻被媳婦扯住,於是大罵:「難道他不是你的骨肉,你就這樣狠心?」她兒媳哭著道:「媳婦如何不心疼,只是那不是我的孩兒,而是趕走孩兒魂魄、佔了他身體的惡鬼,若是容他作惡下去,我可憐的孩兒又如何能超升?早早捨了他,也好讓我的骨肉早日解脫。」說罷哭得更狠了,幾乎站不住。那老人也悲從心來,婆媳倆哭成一團。


 


正文 五、煩惱


 


  那馬上的中年男子是鄭親王的長子,聽著她們哭哭啼啼早不耐煩了,招呼了手下快把他小侄子搬上車,也不理會庶弟,跟父親一同騎馬走了。


  他手下的人正搬著人,也不知那小子哪來的力氣,竟被他一腳踢倒一個人,逃出眾人的掌握,竄到人群里去了,一幫人連忙跑去拉他回來。也許是危機關頭,人的潛力特大,那十一歲的孩子,竟然撞倒了好幾個大人,脖子上青筋都冒了出來,嘴里嘶喊著:“憑什麼?憑什麼?我不要聽你們的,我不服!你們不過是無權無勢的落魄親王,憑什麼在我面前耍威風?憑什麼別人都能飛黃騰達,我就只能送死?我不服!我不服!上天讓我穿越到這個時代,就是讓我創一番事業來的!我不會死!我不會死!等我以後發了達,看我怎麼收拾你們!我要報複!我會報複!!!”他喊叫著,正好逃到端哥兒跟前。端哥兒看著他那張猙獰得變了形的臉,嚇得動都動不了。二嫫也只是嚇得發呆,柳西西被他可怕的樣子嚇到,瞪大了眼睛,只是盯著他看。


  富查幾步沖上前來,狠狠刮了小兒子一巴掌,喝道:“畜牲!還敢胡言亂語!還不給我閉嘴!”說罷親自扯過那幾個男人手里的繩子,把小兒子捆起來,又脫下身上的褂子,團成一團,要堵住他的嘴。他小兒子被這一巴掌打蒙了,等醒過來時,看到自己被困住,一雙眼睛直把怒火噴向父親,嘴里不干不淨地罵他“你他媽的居然敢打老子,我X你娘!!!”一聽這話,他的老祖母兩眼一番,昏死過去,富查老婆忙叫人抬她回家。富查已是氣得青筋直冒,一把塞住了他的嘴。旁邊幾個人按住他,都阻不了他掙紮。後來一個人一個掌刀劈在他後頸,才讓他昏過去了。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上車,揚長而去。


  圍觀的人見熱鬧沒了,漸漸散去。端哥兒還沒喘過氣來,只是站著發呆。二嫫只覺得腳軟。幸好柳西西覺得端哥兒的手有些不穩,叫出聲來,二嫫才醒悟,連忙把孩子抱過去。這時旁邊搶出一個人來,嚇了她一跳,才發現是她男人。長福一把抱起端哥兒,埋怨妻子:“你怎麼不看緊些,這兩個小祖宗被嚇到了,你回去又要挨罵。好不容易有了幾天安生日子,你怎麼這樣大意。”二嫫也不說話,跟著丈夫回家去了。


  柳西西攀著二嫫的脖子回頭看,只見那富查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大街中央,臉色陰陰地,顯出一份蒼老來。


  端哥兒這次受驚不輕,佟氏狠狠罵了二嫫一頓,連小梅也挨了幾板子。幸好端哥兒只是害怕,並不曾引發病症,不久就想起小妹妹也受了驚,硬求了小梅帶他去看小妞妞,見她沒事才罷。他年紀雖小,但也知道好歹,知道這次是自己魯莽,主動到父母跟前認錯。張保與佟氏見他這樣懂事,也很欣慰,只是象征性地罰他寫了一篇字,也沒責怪他,但他自己知錯,就改了往日貪玩的性子,認真讀起書來。父母雖然高興,卻又擔心他年紀小、累壞了身子,每天只是叫他多休息、多吃飯。


  過了個把月,家家戶戶都開始為過年作准備,這件事就漸漸不再被人提起。只有跟著張保到衙門去的一個年輕的家人長貴,在小桃的新鞋子和點心的攻勢下,透露了他在衙門里從別家下人那里聽到的消息。鄭親王往京里上了折子請罪,又把那富查的小兒子關在王府里,沒兩天就傳出消息來說是死了,尸體還給了富查,還給了一筆銀子。富查帶著全家,離開了奉天,不知去向,聽說是去了甯古塔。往日認識他的人聽說這事,都唏噓不已。


  那天柳西西的確有點被嚇到,回想起來,大概是那個穿越小子說的“後宮”、“成王成帝”之類的話闖的禍,而且因為他性格愛好與前身相差太大,引起家人疑心,連母親都覺得是惡鬼附在兒子身上,不願救他。這件事給柳西西提了個醒。雖然自己穿的是個一歲多的小女孩,沒什麼性格可言,但如果日後說話做事太出格,難免會引來禍患。她穿越前就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性格一向溫和內向,也不怎麼愛出門,只是窩在家中當宅女。因此成為不自由的古代女子,倒不是太難過的事,只要好好過日子就行。


  不過難得穿越一次,要她一個受過二十一世紀教育的大學畢業生乖乖當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她又未免有些不平衡。她是好好走在路上時,遇上車禍突然就穿過來的,根本就沒有死的心理准備,也就不會有“又多了一條命、能活著就好”的想法。她也希望在新生後,能做些前世不能做的事,挽回一些前世的遺憾。而且她在起點晉江也泡了幾年,看的穿越小說不少,真的能不利用一下後世的知識嗎?她覺得有點理解富查家小子的郁悶了。


  如果要利用一下後世的知識,那有什麼是她能利用的呢?


  首先,這是清朝,唐詩宋詞就不能用了,清朝以後的詩詞,她記住的不多,就連《紅樓夢》里的詩,她也只記得幾句。至于晚清民國期間的詩詞,多是詩人覺得國家沉淪,有感而發,背景與此時的社會環境非常不一致。而著名的毛澤東詩詞,除非她是傻了,不然怎麼敢拿出來?萬一被人說是造反,她豈不是落到跟富小子一樣的下場?而且這年頭,詩人才女可不是一兩道詩就能造就的。就算一時能震住人,過後沒有好作品,也會穿幫。


  總之,抄襲“前人”詩詞,恐怕是不行了。


  接著,是小發明。玻璃已經有了,而且還相當普遍。火藥火器也有了,而且就算沒有,她一個小女孩,也不可能有機會在這方面出頭。釀酒?這不是富小子弄過的麼?失敗了,而她也不知道怎麼釀。鍾表?拜托,清朝已經有西洋鍾表了好不好?再說,她除了知道鍾表要用齒輪,其他的一概不知。以前看的穿越書不少,主角們個個身懷絕技,可輪到她,就只有兩眼一摸黑。她不擅長理科,也對科學雜志不感興趣。飛機大炮輪船她是造不出來了,也許日後有了靈感,還會造些小東西吧?


  然後,是曆史知識。不少清穿女都是憑著對曆史知識的了解,在九龍奪嫡過程中呼風喚雨、左右逢緣的。她可以嗎?搖搖頭,柳西西很清楚自己並不是清朝曆史的達者。她只知道最後做皇帝的是四四,太子兩次被廢掉,八八和九九都沒好下場,十三早死,十四守陵。皇子們幾個有名有姓的老婆,太子的是石氏,四四是烏喇那拉氏、鈕祜祿氏和李氏,八八是郭絡羅氏、十四是完顏氏,除此之外,就不記得了。其中的具體史實,她說不上來,發生的年代,更是記不清。而且這點知識還是從清穿文中來的。清穿文到底不是曆史,里面寫的未必就准,絕不能拿來當曆史教科書用。況且她都有兩年沒看清穿文了。而且,柳西西對那幫數字軍團不大感興趣。看書是一回事,現實中誰願意跟一大幫女人爭男人啊,而且說不定還會被那男人連累呢。權衡之下,她還是決定,老老實實不出頭的好。她不能跟那些曆史專業出身的清穿女比。


  唉,為什麼當初不多看看清朝曆史呢?哪怕是多看些清穿文,也比她現在兩眼一摸黑強啊!


  再來,是唱歌跳舞。這就更不能了。前世她五音不全,小時候雖練過舞蹈,但已有十幾年沒碰過了。而且她既然決定不去跟數字皇子們攪和,還唱什麼歌跳什麼舞呀?再說,現代的歌舞未必合清朝人的意。清穿文中女主唱的情呀愛的總能引起帥哥們愛慕不已,但在一個小丫頭說說別人緋聞八卦都不行的年代,唱那些歌一定會被打成牛鬼蛇神的。


  那還有什麼呢?數學知識?現代會計制度?企業管理?可這些都不是她擅長的,就算可以借用,也精不了,很快就會泄底。而她比較擅長的,就是英語,但正象以前擔心的那樣,跟“現在”西方所講的古典英語肯定有所不同。


  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莎士比亞這時已經死了,不過也只死了幾十年而已。


  柳西西胡思亂想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她並不比這個時代的人多多少優勢,頂多是見識廣闊一些。許多後世的知識,她因為沒有深入了解,所以用不了。而且等她長大到可以利用這些知識的年紀,已經是許多年後了,到時恐怕也忘得差不多了吧?


  她不免有些泄氣,低落了好一陣子。


  二嫫自從端哥兒交給佟氏親自撫育後,就只負責照看小妞妞,外加廚房的一些瑣事。她見小妞妞這兩日不大精神,有些擔心,便想著法兒的逗她,又教她說話。原來這個身體的前身一歲多還沒學會說話,佟氏擔心她開口太遲,聽別人說找個愛說話的人在跟前,可以引孩子早些開口,偏偏二嫫是個少話的,因此買了個繞舌的小桃回來。但小桃說話都是背著小妞妞說,結果任務還是落到二嫫身上。這日她哄了小妞妞半天,惹得柳西西不耐煩了,就跟著說了“嫫、嫫”兩聲,喜得二嫫什麼似的,忙忙抱了她去給佟氏報喜。


 


 


正文 六、起名


 


  佟氏知道小女兒會叫人了,起初十分歡喜。但一聽說女兒叫的是二嫫,心里有些酸,加上自從兒子在街上受驚,她就有些怨恨二嫫照看不周,于是臉上收起喜意,淡淡地道:“總算開口了。別人家的女兒一歲就會說話了,偏小妞妞現在才開口,叫我愁得不行。我本來叫小桃去侍候她,就是想讓她早些學話,偏偏你總是壓著小桃不讓她說話,小妞妞才這樣遲開口。不過這總是喜事,我就不怪你了。”二嫫知道主人是有意挑刺,不敢回話,低了頭,不再開口。佟氏見她伏低,氣也順了些,抱過女兒,哄著要她叫額娘。


  柳西西不忍見二嫫受責備,模模糊糊地“娘”了幾聲後,終于叫出一聲清晰的“額娘”來。佟氏聽了大喜,又哄著要她多叫,等聽她叫了幾聲,又教她說“阿瑪”,打定主意晚上要給丈夫個驚喜。結果一個下午,就在“額娘”、“阿瑪”和“哥哥”聲中度過。


  晚飯前張保回家來,聽到女兒喊自己“阿瑪”,果然十分高興,抱著女兒親個不停。用過飯,他還抱著女兒帶著兒子去書房說笑,不一會兒佟氏也過來了,一家人商量著要給小妞妞起閨名。


  張保說:“端哥兒的大名是端甯,是人品端正的意思。我們家‘甯’字輩的孩子,按規矩起名用字都應與性情人品相關。小妞妞也是‘甯’字輩的,要找一個與品德相關的字才好。”


  佟氏便問:“我記得你大哥的長女名字是芳甯,長子叫慶甯,小兒子叫順甯;二哥的兒子叫誠甯倒還罷了,其他幾個字多與性情品德不相關啊。”


  張保笑答道:“其實大侄女那個名字原本應是‘方甯’才對,取人品方正的意思,原本以為是個男孩兒,所以起了這個名,誰知生出來是個女兒,只好改成同音的‘芳’字,女子品德,也講究如蘭芷芬芳,因此並不算很離了格。大哥的二女兒,只比我們小妞妞大兩歲,名字就是‘婉甯’;二哥的小女兒,只有一歲大,上次來信時提到已經起了個名字叫‘媛甯’,都是女子美好之意。三個侄女的名字,俱是額娘親自起的。至于男孩兒,按規矩卻都是由各自的生父起,我大哥二哥都是軍伍中人,不愛讀書,他們能起這樣的名字,已經很不錯了,聽說也是翻爛了幾本書,又請教了別人才想到的。”


  佟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只是提起家里的事,她難免有些黯然。張保見妻子難過,連忙安慰她:“你也別太擔心,日後回京升了職,額娘又見了孫子孫女,心里自然歡喜的,怎里還會給你我臉色看?”


  原來這張保出生時難產,幾乎害得生母丟了性命,母親對他一直不太喜歡。他又是排行第三,剛出生半年,母親再次懷孕,于是全副精神都放在小兒子身上,自然就忽略了他。他身體不好,練不好武藝,無法象其他兄弟那樣立下軍功,為家族增光,因此在家中一直立場尷尬。本來象他這樣的八旗子弟也多,說不定家人就以為他是個白吃飯的閑人了。他為了爭一口氣,下功夫讀了幾年書,考了個舉人,因為滿人考科舉的不多,出身顯貴之家的就更少了,殿試時頗引人眼球,搬了個二甲進士回家。他本以為家人會對他另眼相看,但滿人家庭,還是軍功第一,他雖有了官職,但位卑職小,也沒什麼光明前途,在父母跟前還是不如其他兄弟得寵,反而因為他身為滿人,不是憑蔭任官,卻去考科舉,讓父兄在親戚朋友受了些閑話。父親哈爾齊出于聯絡勳貴以為援助之意,幫他訂了康熙帝的舅舅佟國維的同族兄弟一個沒通過選秀的女兒為妻,就是佟氏。佟氏雖是由父親正室養在身邊,卻是庶出,生母是個漢官的女兒。佟氏自小是在生母身邊養大,直到十一歲生母過世,才由嫡母認養。張保的母親原來給三兒子看好了一樁婚事,是她娘家伊爾根覺羅氏的遠房侄女,但最後還是拗不過丈夫,不甘不願地放棄了本來的打算。但她一直對三兒子的婚事不滿,從佟氏入門起,就對她十分不喜,又嫌棄她是個讀書識字的反襯得婆母妯娌村,又嫌棄她不如其他媳婦伶俐討喜,一邊整日指使她做事,一邊還挑三揀四。佟氏娘家自從幾年前從山東巡撫任上期滿,就一直沒謀到好差事,在京中勢力大不如前,只能依附族兄,她父兄不願意幫她出頭,得罪親家,她只好忍氣吞聲。後來她生了兒子,本以為會好過些,誰知境況也沒什麼改善,未免心灰意冷。張保被外派奉天,她不想再待在那個壓抑的府里,才跟著丈夫上任的。這時候說起京中府里的舊事,未免有些傷感。張保愧疚妻子跟著自己受了不少苦,心里只有柔情萬種,想盡辦法要讓她歡喜起來,卻把兒子丟在一邊。


  佟氏見他這樣,有些不好意思,就轉移話題:“話說遠了。你說咱們女兒該用哪個字好?方才你挑了幾個字出來,有‘淑’字,有‘賢’字,有‘悅’字,有‘嫣’字,也有‘玨’字,都是適合女子用的,你說哪個好?”


  張保摸摸只有一點點的小山羊胡,想了想說:“用‘淑’字吧,願她長大以後能成為一個賢淑的女子,宜室宜家。”


  佟氏笑道:“那為什麼不干脆叫‘宜甯’呢?那就再適宜不過了。”


  張保只是搖頭:“‘宜甯’的含義雖好,卻有些男孩氣。這是我們的長女,應當穩重些,我希望她象她母親一樣,溫柔賢淑,做個纖纖淑女。因此‘淑甯’比較好。若日後又生了女兒,再用‘宜甯’這個名字吧。”


  佟氏紅了臉:“夫君謬贊,倒叫妾身不好意思了。”


  “你又講起規矩來。我們夫妻二人,何必這麼彬彬有禮地說話,倒不象是一家人了。”


  “虧你還是進士出身,讀書人文雅些也是應該的,若我說話隨便一些,你又要說我該象個夫人的樣子才是,怎麼能學潑婦講話呢,是也不是?”佟氏反駁了回去,拿了帕子掩著嘴角笑,一轉眼,冷不防看見兒子在一旁坐著,一臉好奇地看著自己。她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又看見丈夫懷里的女兒也是瞪大了眼睛望著自己,臉刷地一下就紅了。她不好意思,只好賴起丈夫來:“都是夫君招的,卻叫我當著兒女與你調笑。我都沒臉見他們了。”說罷握了臉,萬分嬌羞。


  張保看她這付嬌態,心中一動,但兒女還在跟前,多有不便,他只是笑著睨了妻子一眼,也不說話。佟氏被他這一眼看得連耳根都紅了,連忙轉過頭去道:“‘淑甯’這個名字也好聽,就依夫君的意思吧。”說罷叫了二嫫來抱起已經昏昏欲睡的兒子,自己抱了女兒送回房去,然後找了把梳子抿抿頭發,整整衣服,才慢慢走回房。至于夫妻倆之後又做了什麼,就沒有人知道了。


  柳西西知道以後自己的名字就是淑甯了。剛一聽到這名字時真是萬分黑線。幸好她不姓郭絡羅氏,也沒有兩個好姐妹,一個叫爾淳,一個叫沅淇,不然真是嘔死了。雖然自己叫淑甯,日後也有很大機會參加選秀,但絕不會走上那位小主的道路的。


  想到這里,她不禁覺得心里霍然開朗。穿越了,名字啊身份啊,都不重要,重點是自己現在已經有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為什麼總要特地想著用前世的東西來影響現在的自己呢?不管有沒有利用那些未來的東西,她本身的靈魂就來自未來,她的想法、她的性格,都是在現代生活中養成的,受現代影響極深。這樣其實已經是在利用未來了,那她為什麼還要刻意去想怎麼利用現代知識呢?剽竊“後人”詩詞,或是用未來的科技為自己謀利順便推動社會的發展,或是利用對曆史知識的了解影響政局,所有的這些都與自己的性格南轅北轍。為什麼一定要按照穿越套路來改變自己呢?她不想成為才女,不想成為發明家,不想賺一大堆錢然後為了保住它們而絞盡腦汁,更不想卷進政治斗爭的漩渦中。她想要的,大概是衣食不缺,有空閑時間學點琴棋書畫陶冶情操,做點感興趣的小手工,看看書,吃吃美食,閑了出門看看風景,有三兩手帕至交,偶爾可以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八八卦……天啊,這樣的生活實在太完美了!!!


  現在的自己,還不滿兩歲,想要學什麼,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從頭開始計劃。就算是不學其他的穿越女,就算是不跟數字軍團談情說愛,她依然可以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至于未來的婚姻,還遠著呢,暫時不去想它,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好吧,從今日開始,我就好好當他他拉•淑甯吧!”


  這樣想著,她心情也松快起來,高高興興地期待著穿越後的第一個新年的到來。


 


正文 七、年禮


 


  滿族的新年,繁瑣處也不亞于漢人的新年,而且自清兵入關後,兩個民族互相雜居,風俗也漸漸趨同,而在奉天這個滿人的大本營,倒還保留了一些舊時風俗。


  自從秋天過後,城里各家各戶都在醃制大白菜,貯存蘿蔔,采買各種過冬食品,還要准備紅紙做窗花和福字,女孩子和小媳婦們都連夜趕制送人用的荷包。


  張保家不但要准備這些,還要煩惱送回京城家中的年禮。往年送得不算豐厚,京里也知道奉天苦寒,倒沒什麼,但今年因奉天特制的精酒在關內打響了名聲,賣得極好,京中就有傳言說回屯的旗人發了財。前兩個月京中伯爵府來信,話里話外就有抱怨他們藏富的意思,說家中人口多,花費大,他們一個小家通共才幾口人,奉天又富有,還向家里要錢。張保與佟氏都是在兄弟妯娌中要強的人,商量了半日,決定今年甯可自家節儉些,也要辦一份體面的年禮送回京去。以往都是派長福和小聽差馬三兒送禮回京,今年怎麼也要再添一個人。


  佟氏見這段時間淑甯好像突然開了竅,說話走路都會了,雖然年紀還小,但性子乖巧不哭不鬧,加上兒子也大了,不必像從前那麼費心照料,就決定親自撫養女兒,趁著送年禮的機會,把二嫫打發回京去,還囑咐她在家多呆些時日,不必著急回來。二嫫雖然知道佟氏不待見自己,但有機會回京與兒女團聚總是好事,心里仍是將佟氏感激到十分。她見佟氏煩惱准備年禮的事,便使出渾身解數出主意,令佟氏十分滿意。兩主仆有商有量,就定了要送十二只風雞、十二只風羊,再加十二壇奉天精酒。佟氏還嫌不足,還要備送婆婆妯娌們的禮。再說,兩個月前的信,其實主要是為了報喜。張保的小弟容保,十五歲時就當上了禦前侍衛,在皇帝跟前挺得聖寵,剛滿二十就派了外任,到天津大營去了,一直耽誤到年中才成了親,這次新年,是新婚後頭一次回京過節。佟氏除了給家里的年禮,還要備一份賀禮另送小叔夫妻。她與二嫫商量半日,才決定要訂做兩套玻璃器皿,再請銀匠打幾盒精制的銀錁子,遂叫了玻璃匠與銀匠家的婆子來家,商量要什麼花色。


  淑甯(以後就這樣叫了)學了半日走路,小胳膊小腿也累了,小桃就抱了她到堂屋去。正巧幾個匠人婆子都拿了花樣出來給佟氏挑,眾人正眼花繚亂呢。淑甯也有興趣瞧,就伸手叫額娘。佟氏一把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膝蓋上,指著花樣給她瞧。


  淑甯看到一旁已事先挑出來的花樣,是一套大小十來幅五蝠連云的全套玻璃碗碟茶具花樣,還有一套是萬字不盡的花樣,雖然好看,但有些俗。淑甯知道這新父母在家里不太得寵,想著要幫他們一把,也興致勃勃地幫著挑起來。佟氏只道她是小孩子心性貪玩而已,並不在意,只是低頭看那花樣。


  淑甯發現一幅纏枝蓮的圖,還算雅致,而且蓮花有多子多福的含義,送新婚夫婦剛好,而且樣式清新,年輕人會更喜歡,就指著那幅圖樣,嘴里喊著“那個、那個”。一旁的婆子笑著開口道:“府上的小姐真真好眼光,蓮花寓意多子多福,纏枝又有連綿不盡的意思,真是大吉大利。這和往日的纏枝花樣不同,是南邊兒新出的花樣,我侄兒昨天從江南回來,親自帶來的,連京里也未必有呢。”


  佟氏果然覺得好,就拿它換了萬字花樣,囑咐婆子交待她家的玻璃匠,五蝠連云的花樣燒全套的碗碟,纏枝蓮花就燒整套的茶具,都要趕在臘月初十前就要完工。那婆子忙著應了,帶了花樣告辭。


  接著銀匠老婆上前來遞了花樣,卻都是大小不等的各式元寶銅錢的花樣,太過單調了,就有一兩樣蝙蝠或是桔子樣式的,也算常見。那銀匠老婆見佟氏臉色不豫,連忙說道:“這都是常用的樣式,若奶奶有想打的式樣,盡管吩咐,俺們當家的定能做出來。俺們當家的原在山東,出了名的手藝好,是祖傳四代的本事。”


  佟氏也沒什麼主意,瞧了二嫫一眼。二嫫猶豫了一下,說:“元寶銅錢總是要做的,多做些桔子式樣的也好。”淑甯在一旁聽了,眼珠子一轉,扮作小孩狀,拍著手說:“桔子、桔子、果果、瓜瓜……”二嫫靈光一閃,忙道:“小妞妞說得好,既有了桔子,自然要做些梨子、李子之類的,大吉大利嘛,再來做些瓜果蔬菜,不是又新鮮,又有豐收滿載的意思嗎?”佟氏點頭:“這主意好,也難為你,能想到這些。”二嫫擺手道:“這是小妞妞的主意,奴婢不過幫她說出來罷了。”佟氏笑了,轉頭對那銀匠老婆說:“就這樣吧,小元寶小銅錢都打三十個,瓜果蔬菜也打三十個,另外再揀那新鮮的十二種花卉式樣,各打一雙銀簪,都要細細地做好了,我是要送京里的。”那女人忙應了,也約好是臘月初十前交貨。


  這些事交待完了,佟氏又讓人叫了木匠來,專做送禮的盒子,盒面雕飾與漆色,還有里襯用的面料,都細細叮囑一番。然後就叫上二嫫,檢查最近家里做的各式荷包,把其中做得最好的挑了十二個,另外包起,只等盒子做好了再放進去。


  接下來的日子,還得准備送張保衙門里上司同僚的年禮,還要收拾別人送的禮,真是怎一個忙字了得。佟氏沒功夫照看兒女,就每天把淑甯抱到端甯房間,讓孩子們在一處玩耍,叫小桃呆在旁邊,邊做針線活邊照看。她自己帶著二嫫與小梅,還有長福馬三兒,天天忙里忙外。張保也要把衙門里的事務作個結尾,有兩天甚至連晚飯都來不及回家吃。就連家里趕車的老五頭,都天天趕著拉年貨。


  好容易到了臘月初十,玻璃器皿和銀錁子都做好了,佟氏親自帶人,先把器皿裝了盒,用細白綿花塞住空隙,再用綢緞包袱包好盒子。再來又叫丫頭用上好紅絲線縛住銀錁子,打出花結來,十二個一盒地,裝了兩盒小元寶、兩盒小銅錢、兩盒瓜果蔬菜,再裝了兩大盒銀簪子。所有盒子全部捆好,連同先前准備好的用麻布包好的十個上好綢緞,再加上風羊風雞和酒,滿滿裝了三大車。第二天一早,就讓長福二嫫和馬三兒三人,帶著張保前一晚上才寫好的信,趕著往京里去了。


  送年禮的事告一段落,但家里也因此花費了一大筆錢,過年只好節儉些。此前已做過一次冬衣,有些還沒穿過,佟氏就打算不再做新的了。過年的制令食品,數量也比往年少做了一半,連炮仗都只准備了必要的份量。佟氏沒了二嫫在身邊參贊,每日里都要獨自絞盡腦汁,想著過年時的菜式,又要節省,又要體面,愁得她連晚上都睡不好,倒叫張保心疼不已。


  除夕一天天地接近了,家人們忙著清掃庭院,張貼對聯、掛箋、窗花和福字,佟氏帶著小梅小桃忙著蒸年糕、做點心。張保終于放了年假,也親自往門上貼紅掛旗。放眼望出門外,街上各家各戶都貼了各色掛旗,有的人家還在門前綁杆子,預備放炮仗。


  長福帶著馬三兒在臘月二十七趕回了奉天。年禮送到了,老爺太太都覺得很體面,親自回了信,賞了幾個荷包帶回來,還有給孫子孫女們的壓歲錢。張保與佟氏看了信,都松了一口氣。再看四弟夫婦的回禮,原來新進門的弟媳本是斯文的大家閨秀出身,嫁人之後一直覺得婆家用具物件都俗氣,見了未曾某面的兄嫂送的茶具和飾品花樣清雅,又聽說他們是讀書人,就覺得與她同一路,親自回了一份禮,卻是幾幅繡品,還有幾本上造的新書。雖都是好東西,到底沒什麼用處。佟氏歎了口氣,自將東西收起不提。


  到了除夕當日,佟氏一大早起來,帶著女孩子們做血腸、包餃子。張保無所事事,就留在書房里,給兒子女兒仔細講過年的規矩,該怎麼拜祖宗,從前在京里時如何如何。他說得慢,又無趣,兩個孩子都聽得打起磕睡來。


  天一黑,全家都點起燈來,前院的杆子掛著紅燈籠,是不許熄滅的,佟氏特地交待了老五頭要時刻留心續蠟燭。長福早帶人在前院擺好了供桌,只等到了時辰,就要拜祭祖宗。


  一家人團團圍著桌子坐下,吃些過節的食物。淑甯年紀小,張保便親自抱著她。淑甯看著桌上大大小小的碟子,奇怪怎麼沒有北方人過年必備的餃子?


  吃過飯食,張保抱著女兒,帶著妻子兒子在坑上坐著說笑。不一會兒,淑甯就覺得有些掌不住,抬頭看到對面端哥兒也是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磕睡。張保笑了:“這是飯氣攻心的緣故,快帶他到院子里走走,只怕就好了。”佟氏到底心疼兒子,說道:“晚上還要守夜,不如讓他先睡一覺吧。”張保覺得有理,便放下女兒,抱了他上坑,佟氏又替兒子脫了外頭大衣服,再蓋上一床小被,看著他睡了。張保回頭見小女兒也是睜不開眼,笑著把她抱到兒子旁邊,讓她也睡一覺。


  淑甯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外頭“轟”的一聲,接著便是“噼嚦啪啦”的爆炸聲音,嚇了一跳,登時清醒過來。


 


正文 八、新年


 


  原來是子時到了,府衙裡點燃了報時煙花,全城得了信,都燒起煙花鞭炮來。佟氏連忙叫醒兒女,急急給他們穿上衣服,整理頭髮,就帶了他們到前院拜祖宗。先是張保帶著端寧拜,接著佟氏帶了淑寧跟著拜了。等一套規矩做完了,才叫人抬出一口鍋放到桌子上,鍋裡的餃子正在水面翻滾。原來這時候才吃餃子。


  還不等起筷子,佟氏給了張保一個眼色,張保會意,忙端正坐好了,摸摸下巴的小鬍子,揚聲問道:「小日子起來了嗎?」端寧淑寧都笑了,佟氏忍住笑,回話道:「起來了。」夫妻倆笑成一團,張保笑道:「我今兒也當一回家主了。」好容易笑完,張保一把抱起端寧,把他放到門邊的櫃子上,說:「兒子,蹦幾下。」端寧前兩年都做過,如何不曉得?便笑嘻嘻地蹦了三下,不肯要父親抱,自己溜下地來。全家這才圍到桌邊等著吃餃子。


  一家人吃著熱騰騰的餃子,和樂融融的氣氛連淑寧也受到了感染。她自穿越過來,總覺得和現在的新父母隔了一層,佟氏心計深,又重兒輕女,張保人才平庸,花心,耳根子軟,她本是有些看不慣的。但今晚坐著,她發覺最近佟氏勞累了許多,想到她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家庭幸福才用心計,而張保雖然有種種缺點,對自己倒是真心疼愛。可愛的小哥哥也帶給淑寧不少快樂的時光,人心肉長,淑寧漸漸地接受了新的父母家人,也漸漸融入了這個新的身份。


  一家四口正高高興興地吃著餃子,突然,「磕」的一聲,張保全身一僵,停下了筷子。原來他是吃到了餃子裡包的小銅錢,佟氏忙倒茶給他嗽口,道;「恭喜夫君,來年必有大福。」張保原嚇了一跳,見是銅錢,也十分歡喜,聽了這話,忙回答道:「夫人同喜。」又問哪些餃子是有「餡」的,佟氏指出特地做出記號的幾個,張保挾了,小心餵了兒子,讓他把銅錢吐出來,交給佟氏幫兒子放進衣兜,然後又另挾一個喂女兒。


  待吃得八分飽,張保拿起酒杯,對佟氏說道:「這一年辛苦夫人了。」佟氏也拿起酒杯回敬:「夫君也辛苦了,這都是妾身應該做的。」


  張保搖頭:「我敬你,自有我的道理。自我們成親,我知道你在家受了許多委屈,你為了我著想,把難過的事都埋在心底不說出來。我來到這天寒地凍的地方,你也硬撐著跟來了,我心裡其實是十分感激的。」


  他突然提起舊事,佟氏聽得紅了眼,嗚咽著回答說:「大節下的,說這些做什麼。」


  張保繼續道:「如今有感而發,你就讓我說罷。」說罷喝了酒,也勸佟氏喝了,又再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舉著酒對佟氏說:「我這人耳根子軟,容易聽信別人的話,我原也知道。翠蕊那丫頭,我小時候看著她還好,素來與她親近,沒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那時也不知怎的一時糊塗收了房,還當她是個好人,叫你吃了許多虧,還好沒有釀成大禍。如今總算雨過天晴,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難受,這都是我的不是,這杯酒就當是我向夫人陪罪,從此再不會那樣了。」


  佟氏原本聽頭一句話時臉色有些發白,聽到後頭已是忍不住掉下淚來,連忙接過杯子,微微側了臉,抿了一口酒。等她回過臉來,已把淚痕都擦淨了,強忍著露出個笑臉來,對張保說:「都過去了,日後再不許提起。」


  張保連連點頭,也把自己杯裡的酒喝了,又從碗裡舀了兩個餃子,添到佟氏碗裡去,勸她多吃點。佟氏笑著應了,見端寧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也從自己碗裡舀了兩隻遞過去給他,端寧有了吃的,也不再想剛才父母是在說什麼,只管埋頭大吃。


  吃完了餃子,一家人又再說些閒話,天邊已經開始發白。張保抱起睡著的兒子,把他送回房去,佟氏交待幾個走得歪歪扭扭的家人收拾東西,自己也抱了女兒回房。淑寧耷拉著眼皮著,模模糊糊看到她抱著自己走過東廂門外的長廊時,慢慢停了下來。她感覺到佟氏把頭轉向東廂的方向,看了許久。等到淑寧以為她就要在那裡生根時,才聽到她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賤人,你以為真能搶走他的心麼?他現在又是我的了。」說罷轉頭繼續往前走了。


  淑寧看著後面東廂越來越遠的門,打了個冷噤。


  到第二天初一,全家都早早地爬起身來。


  小桃小梅早給端寧淑寧換好了新衣裳,梳好頭,又給他們帶上吉祥如意金項圈,帶著他們往堂屋裡去了。堂屋裡早已擺好桌椅和墊子,兩兄妹依照別人指示給父母磕頭拜年。


  淑寧這是穿越後頭一次給人磕頭(之前是被人抱著跪牌位不算),發現以前那些瓊瑤編的清裝劇都是胡說八道,她還以為滿族人行禮真是要把手帕往後一甩,蹲下去就行呢,原來不是,幸好有專人指導,不然可是出醜了。不過這麼小的孩子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雖然要給人下跪讓淑寧很不爽,而且想到以後帶要經常跪就更鬱悶了,但行完禮後能從父母手裡拿到壓歲錢,也是一件開心的事。可惜這錢剛到手,就讓小桃丫頭收了過去。淑寧一臉鬱悶,等到佟氏給她在手腕上繫了個銀晃晃的小桔子,她才高興了些。但轉過身,她心裡卻嚇了一跳,心想難不成裝小孩久了,她連心理都變得跟小孩子一樣了嗎?


  張保抱了淑寧,牽著端寧的手,帶他們來到桌上吃早飯。桌上擺了四五個碟子,還有幾碗羊奶,看著很豐盛。淑寧只認得其中一種是薩其瑪,一種是年糕,別的都不認得。張保一樣一樣地挾到她跟前,輕聲問:「這是什麼呀?」不等淑寧回話,就把答案說出來了,倒讓她認識了好幾樣點心。佟氏在一旁照看兒子,不停地叫他慢點兒吃。到後來,她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今天必要出去玩,我也不攔你,但你好歹慢慢吃了,別噎著才好。」端寧傻笑了一陣,果然吃得慢點。張保笑佟氏是個「無事忙」:「男孩子家,你操這心幹嘛?」


  果然還不等端寧吃完,就有別家的孩子來叫他出門。他坐不住了,拿了兩塊點心就跑,佟氏在後面只叫他走慢些。淑寧有點想出門瞧瞧,穿過來那麼久,只出過一回門,還是在家門口遇上個瘋子,古代的風光可是一眼都沒見過。但佟氏何等精明?看到小女兒臉上也躍躍欲試,馬上就說:「小妞妞年紀太小了,不能去!」讓淑寧好生失望。


  佟氏回座繼續吃早飯,心裡卻暗暗稱奇:「怎麼才這幾個月功夫,女兒就變得聰明起來,居然已經能聽懂大人的話了?」她這樣想著,就忍不住朝女兒多看了幾眼,倒嚇得淑寧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難不成自己太誇張了?還是低調點好。


  佟氏只盯了女兒幾眼,就把注意力放回丈夫身上。看著桌上的幾碟點心,她一臉愧疚地說:「妾身無能,只備得這幾碟點心,實在太寒酸了。」張保聞言放下筷子,笑道:「這如何能怪得夫人?家中又不富裕,為年禮的事想必花了不少銀子,我心裡知道家裡的難處。何況這已經很好了,我們一家四口人,能吃得了多少?」佟氏仍然覺得過意不去:「雖說如此,但大過年的,只有這幾樣點心,到底不好看,若家裡知道了,只怕要怪我不會持家呢。」張保笑笑:「誰管他們怎麼想。」


  他素來注重家裡的看法,今日這樣說,倒叫佟氏詫異不已,但她察言觀色,見他似乎不想再說這件事,就轉而談起了年後給端寧請西席的事。


  端寧今年已經6歲了,他從小就跟著父親讀書認字,雖然不算太差,但也算不上好。張保公事繁忙,這兩年都沒有太多時間去指導他功課,佟氏又溺愛兒子,未免有所放縱,因此幾個月前張保問起端寧學業,才發現兒子已經落下了許多功課。最近,端寧經過幾番磨難,懂事了些,又勤奮起來。張保擔心年後無人督促,兒子又會回復散漫,就跟妻子談起,要請一位正式的西席來教他。


  佟氏擔心請的先生太嚴,會讓兒子吃苦,想要尋一位脾氣好的。張保不同意道:「脾氣太好,如何壓制得了他?還是請一位嚴師好。我托了衙門裡的同僚幫我尋人,有一位周府丞,替我介紹了一位丁先生,是本地的舉人,已經四十多歲了,世居奉天,學問還好,人品也方正。過了年我就上門拜訪,若合適,就請他來了。」


  佟氏見他主意已定,也不再爭論,只想著待先生上門時,請先生對兒子好點就是了。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來:「雖說學問重要,但我們這樣的家世,還得多請一位師傅教授端哥兒騎射功夫才是。不然日後回了京,阿瑪定要說我們重文輕武,有負家風了。」


  張保冷笑一聲:「回京?誰知道那是猴年馬月的事兒呢?」這話讓佟氏一驚。


 


正文 九、疑慮


 


  張保又繼續說道:「一家子都舞刀弄槍的,多兩個讀書人有什麼要緊?阿瑪總說要振興家業,難不成靠刀槍就能振興了?兄弟們都捨不得京中繁華,不想到邊疆受苦,可在京裡哪裡有什麼軍功可掙?到底還是要在朝堂上爭氣!」


  他這番話大異平常,佟氏不敢接口,遞了碗羊奶給他。張保默默喝下,也拿了碗喂女兒。


  過了一會兒,早飯吃完了,佟氏叫人收拾了碗碟,陪著丈夫到書房去,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才稍稍試探他的意思。


  張保見她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反倒笑了:「有什麼話你直說就是,夫妻間用不著這樣躲躲閃閃的。」佟氏有些訕訕地:「也沒什麼,只是方纔你似乎對家裡有些不滿,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因見張保臉色難看起來,她連忙道:「你若是不想說,也不必告訴我,橫豎這些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懂得?」她頓了一頓,又說:「你抱了女兒這麼久,想必累了,給我吧,她小孩子家聽了這些事也不好。」說罷伸出手去抱女兒。


  張保不放手,說:「她哪裡聽得懂?讓我多抱一會子,平時也沒能見幾面。」他抱著女兒轉過身坐在桌前,又指了指另一邊的椅子:「你坐下吧,其實這事跟你說說也無妨,好叫你心裡有算。」


  佟氏有些不安,依言坐下了,認真聽丈夫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到奉天也有三年了,一起來的十幾個人,回京的回京,高昇的高昇,如此除了我,只剩下三四個人,都是沒什麼根底的。去年朝廷平定三藩,舉國大慶,我本有機會回去,只要家裡疏通一下就成,但家裡寫信來,說是要趁機會讓小弟調回京裡來,兵部有個缺正好可以給他,因此銀子先給他用,待來年再替我謀劃。我本想家中閒錢也不多,小弟當時又準備成婚,就應允了,從沒抱怨什麼。去年秋天新來的那位周府丞,與我甚是相得,年前吃酒時談起,才知道我那位大哥,夏天的時候死了一個小妾,居然花了大錢辦喪事,送葬的儀仗,足足有百人,少說也得一二千銀子。他有錢替小妾辦喪事,就沒錢替親兄弟求個缺?我一個六品小官,能花得了多少錢?他若不願意,直說就是,何必哄我?!」


  張保說到後來,幾乎要拍案而起,淑寧被他抱得太緊,有些吃痛,但此時也不敢張口。佟氏起身安撫著丈夫的背。張保按捺下來,見女兒眼淚汪汪的樣子,連忙把她遞給妻子,自己呆坐在桌邊,過了一會兒,才再度出聲:


  「如今我們也別總想著回京的事了。我也想過,如今只做這六品小官,這幾年上官評語只是中等,就算回京,不過得一個員外郎,只怕要熬上十年八年,才有機會升上去。家裡如今無心於我,我還不如留在奉天,豈不自在?就算是你,也少受些氣。」


  佟氏低頭不語,好一陣才抬頭說道:「話雖如此,我們是好過了,可兒子怎麼辦?總要為他前程著想,難道要他在這種地方陪我們一輩子?」


  「這你不必擔心。我方才是說暫時留在奉天,也沒打算真在這裡做一輩子。這京旗回屯的事,事情繁瑣又多紛爭,如今我也算有了經驗。再過一兩年,府尹大人或是薩將軍看在我勤勉的份上,也會為我說話,只要品階升上去了,難道還怕沒有前程?若是能遇上機會,為他們二位大人立上一功,豈不比回京熬資歷還要看家裡眼色要強?說到底,與其在京中做個沒人看得上的小官,還不如外放。」


  「那兒子……」


  「你不必擔憂,年後我就請先生,必得好好教他讀書成材。你先前說得也有道理,光會讀書,不會騎射也不好。我會寫信跟家裡說,薦一個好師傅來。」他冷笑一聲,「難不成這點子小事,他們也說不行嗎?」


  佟氏也不去惹他,心頭大事總算放下了。雖然丈夫與家人起了嫌隙,但她素來就對婆家人沒有好感,倒不怎麼傷心。只要丈夫兒子前程有望,能不回大家族裡去,自然是好的。如今她也是女主人一般,在自己的小家中當家作主,早已習慣了,現在要她重回那個伯爵府去做牛做馬,她才不感興趣呢。


  果然過了十五,張保就托周府丞帶路,親自去拜訪了那位丁舉人,很是滿意。雖然只是一位舉人,年紀也不小了,但教兒子已是足夠。他鄭重帶著端寧上門行禮,丁舉人欣然收了學生,約好每日由家人帶著端寧去他家上課,午飯也在他家吃,飯錢早已付給附近的餐館了。


  佟氏本想讓兒子在家學,但那位丁舉人為人有些古板,認為張保天天去衙門,家中多是女眷,有所不便。他堅持,佟氏只好作罷,每日目送兒子出門,就想著他什麼時候回家。她這個樣子,家中諸事都有些懶得去理。淑寧也不理她,每日都十分努力去練習走路和說話。她是成年人的靈魂,比起一般小孩自然學得快。等到張保發覺兒子不在家讓妻子魂不守舍時,就發現女兒已經能跑能走,說話也很流利了。


  佟氏被丈夫說了幾句,很不好意思。過了幾個月,她也漸漸習慣了,不再天天呆坐著等兒子回來,轉而去花時間心思想著晚上的飯菜和丈夫兒子的衣服。女兒乖巧聽話,又不胡鬧,於是她就放心任孩子在家中亂跑。


  之前總是被人抱著走來走去,淑寧無法控制自己能去的地方,現在能自由在家中走動,又不用擔心總是有人跟著,她才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起這個家和家中的一切。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是越看疑問就越大。因為她看到了花露水,看到了肥皂,看到了佟氏妝盒中巴掌大的鏡子,還看到了玻璃做的燈檯燈罩。這些東西不是都要清朝後期才能有嗎?就算鏡子和之前見過的玻璃器皿已經出現了,那麼花露水是怎麼回事?難不成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穿越者?難道這裡的歷史已經發生了改變?


  淑寧這時真是無比想去翻翻書房裡的史書,好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歷史真的發生了變化,那麼她所生存的,還是她原以為的那個清朝嗎?


  可惜,無論淑寧有多聰明,兩歲的小孩子去看史書,仍是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所謂反常即為妖,她可不會忘記太過鋒芒畢露,會有什麼後果。此時她只能按捺下來,不能查書,就只能問人了。於是她裝成問題寶寶的樣子,整天指著東西問人「這是什麼?」「那是什麼?」雖然別人被她問得煩,但好奇寶寶畢竟很正常,多數問題都能得到回答。其中,八卦小桃成為最受淑寧歡迎的回答者,因為她總愛東拉西扯,往往會說出很多東西來,雖然可信度相當可疑。以下這樣的情況,就常常發生。


  「這是什麼?」


  「這是肥皂。是洗白白的東西,很有用呢,能洗得很乾淨哦。比我們鄉下洗東西的皂莢膏子好多了。聽說還有香的肥皂呢,就是加了香料的,洗衣服時只用一點點,就能讓衣服香足三天三夜呢!」


  「這是怎麼來的?」


  「我早聽東街口那個說書先生說過了,這是宋朝時就有的東西,是一位駙馬爺發明的。他是為了讓公主老婆香噴噴的,所以特地做出來討她歡心。結果那位公主娘娘發了善心,特地把方子傳給窮人,窮人起了作坊,做出肥皂賣了錢,就不再受窮了。小妞妞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公主娘娘一樣做個好人啊。」


  「……」


  「這是什麼?」


  「這是花露水。」


  「什麼是花露水?是花做的嗎?」扮小孩誰不會啊?


  「這我可不知道。這是人家的秘方呢,聽說唐朝時就有了呢,足有上千年啊。人人都說這花露水是用了幾百種鮮花製成的,還加了很多名貴藥材,能夠提神醒腦,還能驅除蚊蟲。買一小瓶就要花上五兩銀子,只有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才配用呢。三奶奶這一瓶是大瓶的,足足值十兩銀子呢,還是她娘家給的,來奉天這幾年,才用了不到一半。」


  「……」


  淑寧覺得自己好像在聽一部穿越史,這些故事她怎麼聽得那麼耳熟啊?雖然與小說有些出入,但怎麼聽著那麼像《宋風》和《唐朝好男人》呢?該不會是那位名叫王子豪的牛人,真的穿越到唐朝去做花露水了吧?但如果這些小說中的情節真的在歷史上發生了,那歷史該有很大的不同才是,為什麼現在她還是生活在歷史上的康熙二十一年?


  慢著……歷史似乎真的有點不同了……


  淑寧想起了總是聽到的「京旗回屯」四個字,難道說,《水煮清王朝》也正在發生嗎?可這年代不對啊!天啊,她到底是穿到了哪裡啊?


  她覺得自己已經不知說什麼好了,頭腦中只有一片空白。


 


正文 十、學習


 


  所有的疑問,似乎只能從史書或長輩那裡才能得到解答。但淑寧還沒白癡到讓一個兩歲小女孩去問父親這種深奧問題的地步。天才的光環或許很耀眼,但她沒有興趣頭頂著這個環。而且太過天才的話,說不定佟氏也要把她當成是鬼上身了,富查家小子的事畢竟才過去不久。要看史書的話,現在的年紀也嫌太早了,何況她還沒啟蒙呢。雖說家人放任她滿屋子亂轉,但要是她真要一個人到書房去,不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誰放心她一個小娃娃在那裡亂轉。就算不怕她被書本打到,也要怕她會不會把墨汁弄到書本上啊。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淑寧決定:她要先學認字,再好好讀書。只有等到她的學識足以讓人覺得她看史書是件正常事的時候,才不會引來別人的疑慮。


  雖然她很想知道答案,但她人都已經來了,無論這是個什麼世界,她都回不去了,只好既來之,則安之,隨遇而安吧。


  端寧到丁先生處上課已有好幾個月了,功課比起之前自然是進益了許多。但他小孩子心性,未免貪玩。在自己家裡用功是一回事,每天起早摸黑上學又是另一回事了,現在他連和朋友們一起玩樂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上課不認真,先生還會打板子。父親是囑咐過的,一定要先生嚴厲管教,而且每隔幾天父親就要檢查他的功課,根本沒機會偷懶。在這樣的高壓下,雖然端寧的確有了進步,但也起了逆反之心,凡事只要達到要求,就不想做得更好,因此他的功課長期只處於中下水平,卻不打算更用功了。


  這天端寧下學回來,天色尚早,他留在房間裡看書,一刻鐘才翻得一頁,眼睛倒是往窗戶外頭看得多些。正百無聊賴之際,他忽然看見小妹淑寧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了,伸出小手對他笑:「哥哥,哥哥~~」


  端寧眉開眼笑地,一把抱起淑寧:「怎麼來看哥哥了?我可好久沒跟你一處玩了。」


  「哥哥在做什麼?」


  「做功課呢,正看書。」端寧抱著妹妹坐回座位上,指著桌上的書本紙張給她瞧。


  「指得好,正好撞上門來了。」淑寧暗暗想道。她指著紙上一個字,問:「這是字嗎?是什麼字?」


  「這個呀,是『遠』字,是很遠很遠的地方的意思。」


  「那這個呢?」


  「這個是『亦』字。」


  「這個,這個呢?」


  ……


  端寧很驚奇地發現,只有兩歲多的小妹妹非常聰明,無論是什麼字,只要教過一遍她就能記住。有兩次他念了白字,居然被妹妹指正過來了。這真是太沒面子了!他都七歲大了,居然還不如兩歲的小丫頭?!!!真是奇恥大辱!!!他決定要發奮努力,絕對不可以再被妹妹指出他念了白字!!!


  小孩子心思簡單,端寧這個真小孩很輕易地就被淑寧這個西貝貨給套住了,不但每天放學回來都教妹妹認字,而且自己還學得更加認真了。以前偶爾會出現的白字,再也沒有出現過,對于先生教的經史名篇,也漸漸熟悉起來,雖然算不上十分優秀,比起原來那勉強過關的成績,已算得上是飛躍性的進步。張保幾次從丁先生處聽到讚揚,都感到十分欣慰。回家告訴佟氏,更是讓她高興得破例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慰勞讀書辛苦的兒子。


  端寧教妹妹認字的事,不到一個月就曝光了。幸運的是,張保和佟氏都沒有阻止,只是為了不增加端寧的學業負擔,把這個任務轉交給了佟氏。


  端寧原本教給淑寧的,都是他自己的功課,是《論語》。但佟氏接過教鞭,卻從《三字經》、《百家姓》交起。淑寧早在前世就學過這些,但鬱悶歸鬱悶,她還是得乖乖地重頭再學一遍。所幸她學得很快,沒過多久,佟氏就開始教她寫一些簡單地漢字了。


  這年的夏天發生了一件大事--皇后死了。佟氏與這位新封的皇后是同族姐妹,小時候也常見面,因此難過了好幾天。由於國喪,未來三個月內所有有爵位的人家都要禁婚嫁,一年內要禁止宴樂,京裡許多大戶人家都紛紛遣散家養的樂伎優伶,有些人家就把這些小戲子轉成了丫環小廝使喚。伯爵府也不例外,一下子增加了不少人手。人手的充足使得二嫫沒了用武之地,於是又要被送回奉天來了。


  中秋前夕,又到了送禮回京的時候了。雖然國喪期間不能大操大辦,但節禮還是不能少的,佟氏省吃儉用了一個月,張羅了一車東西讓長福送回京城。長福回奉天時,就帶了二嫫回來,順道一起來的,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叫成昆。不過他可不是金庸老爺子筆下的那位大奸徒,而是綠營退伍兵一名--伯爵府送來給小端寧當騎射教習的老師是也。


  這下可把端寧樂壞了。他終於不再需要整天坐在書桌前啃四書五經練大字了。有了張保的命令,他每天放學回來都能在外頭騎上大半個時辰的馬。等他再大些,時間還會加長,而且還有機會學射箭、刀槍和打獵。這怎麼能不讓他興奮呢?


  這位成昆老師,雖然有些沉默寡言,腿也有些跛,看著似乎有點落魄,好像不太可靠的樣子,但實在是有真本事的。騎術好是不用說了,他只來了不到十天,連盛京將軍都知道張保家來了一位騎術高手了,除此之外,他射箭還百發百中,百步穿楊、百步穿銅錢等等都不在話下,難得的是還會三連發、五連發,還發發中紅心。這樣的高手,伯爵府是怎麼找到的啊?


  成昆不愛說話,但也耐不住別人磨,到底還是透露了一點,加上旁人從幾個新來的回屯旗人那裡打聽到的消息,終於知道了他的來歷。


  原來他是京郊綠營的一個小軍官,因為本領高強,已做到了把總,但他生性耿直,又不會討好上官,對下屬又嚴,所以在軍中頗受排擠。去年秋天時,他出營辦事,見到有權貴子弟欺凌一對賣唱的父女,就上前救人。誰知那對父女一脫身就快速逃走了,那幫權貴子弟丟了美人,拿他出氣,他隻身難敵對方勢眾,被打斷了一條腿。回營後,上司不但不替他出頭,還埋怨他多管閒事。因為沒什麼人關心他,他才發現過去自己做人有多失敗,於是覺得心灰意冷。他傷勢嚴重,斷了的腿接回來以後,還是有些跛,上頭認為他不能再做軍官,就給了他遣散銀子,讓他自行謀生去,卻把他的缺拿出去做了人情。他的積蓄都拿去付醫藥費了,幾兩遣散銀又能做什麼?所幸有個昔日同鄉幫他做保,他從前又曾有過盛名,才得以進了伯爵府當個騎射師父。但他的性格還是一如往日的耿直,處處受排擠。這次三爺張保寫信回京要求給兒子找個師父,人人都當是個苦差事,怕一去奉天跟著個出不了頭的三爺,就再也沒有了前程,所以無人敢應,最後把成昆推上來當了冤大頭。


  張保知道此事,倒有些佩服他的為人,對他的遭遇也很同情,因此對他很客氣,還吩咐全家,對成師父絕不能怠慢。


  成昆原以為來了以後會受苦,不料這份差事輕鬆得很,主家也很和氣,下人們都不排擠他,倒覺得比往日京中更舒心。他心中感激,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教導端寧大少爺,把他磨得夠嗆。


  二嫫的回歸並沒有讓佟氏有所擔心。今時不同往日,這大半年功夫,兒女都在她身邊成長,女兒又已懂了事,不再像以前那樣,時刻都要人照顧,就算現在二嫫回來,也不必擔心她會搶走兒女的敬愛了,因此佟氏在面對二嫫時,比從前和顏悅色了許多。


  相反,二嫫卻憔悴了不少,不過三十歲許人,原本的一頭烏絲已夾了幾縷銀白,倒讓佟氏大吃一驚,連忙問她是怎麼回事。二嫫眼圈一紅,嗚咽著說出緣故。


  原來她那個小女兒,自幼體弱多病,雖然有了親生母親在身邊照顧,但還是在六月中夭折了。二嫫自女兒滿月後就與她分離,直到去年除夕才再見到她,才相聚半年,就天人永隔,大受打擊,精神比以前差多了。佟氏聽她講得傷心,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也忍不住流了幾滴淚,柔聲安慰她道:「你也別太傷心,她是個好孩子,上天必保佑她投生個好人家,下輩子說不定怎麼享福呢。」


  二嫫哭著給佟氏跪下了:「多謝三奶奶這話。若不是您開恩,讓奴婢回去與家人團聚,奴婢恐怕見不到女兒最後一面。如今不但能送她最後一程,還能陪了她這半年。奴婢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奶奶的大恩,就算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


  佟氏連忙扶起她,又叫小桃去絞帕子給她擦臉,說道:「不必行這樣大禮,我知道你是個可靠人。以後你就安心待在這裡,每年我都讓你送年禮回去,等你兒子再大些,就讓人把他調到咱們這邊來,可好?」


  說得二嫫大喜,連忙又跪下了。佟氏扶起她,又安慰了她幾句,就叫人去喊淑寧。


  淑寧來到上房,見到二嫫,先是愣了一下,想喊人,又忍住了,瞄了佟氏一眼,只見她淡淡地笑著,只問道:「你認得她是誰?」淑寧想了想,小心說道:「瞧著眼熟,只怕認錯了。」二嫫忙上來抱住她:「小妞妞不記得我了?是二嫫呀。」她瞧著淑寧,倒想起死去的女兒,眼裡滿滿地都是疼愛。淑寧悄悄瞄了佟氏一眼,淡淡地說道:「原來是二嫫,我沒認出來。」二嫫只是拉著她的手細看,問些別後的瑣事。


  佟氏一直都笑瞇瞇地,只偶爾插句話,過一會兒,就叫二嫫先下去休息了。


  淑寧瞧著她的背影,回過頭來甜甜地笑著對母親說:「額娘,您今日可安好?」


 


正文 十一、疑史


 


  時光飛逝,轉眼已過了三年,如今淑寧有五歲多了。她雖然一直力求低調,但有一個成年的靈魂,怎麼盡力裝也是會漏餡的,幸好她的表現還不算太出格,家人只以為她是稍微比常人聰慧一些而已。


  其實她能順利地不引起家人疑心,倒要多謝一位堂姐妹。京中伯爵府裡的大伯父的次女婉寧,是他僅有的一位嫡女,美麗聰慧,多才多藝,又從小就會討長輩歡心,雖然只比淑寧大兩歲,已是京中有名的神童才女,名聲傳得連宮裡的貴人們都知道了,太皇太后還曾經叫人帶進宮裡見過。全家人說起這位小小姐,都只有好話的。因為這位姐姐太過出色,比普通小女孩聰明許多的淑寧反倒不起眼了。連知道自家女兒比別家的強的張保和佟氏,都在惋惜她比不上大房的婉寧,這倒讓淑寧安心許多。反倒是愛妹如命的端寧,對二堂妹的名聲不屑一顧,有人問起,也只說:「我妹妹最強。」旁人只當他是愛護妹妹,一笑置之。


  其實端寧對妹妹如此有信心,是有緣故的。自從將教鞭交給母親後,他就沒再過問妹妹的學業,結果過了一段時間,他驚奇地發現,妹妹淑寧已經開始讀成年人讀的書,並每天練寫大字了,而那時她還不到四歲。


  淑寧在自己的學業安排方面非常自律。


  張保每天勤於辦差,因此五更就起身,卯時已到了衙門。全家人都跟著他早起,連端寧也因為要讀書而早早起床。原本淑寧年紀最小,可以睡晚些,但她還是跟著五更就醒了。醒來先做一會兒運動,就是伸伸腿扭扭腰之類的,梳洗過後,先是到上房給父母請安,再來是全家吃早飯。飯後張保去上差,端寧去溫習功課,過一個時辰就去先生家。佟氏回房安排一天的家事,淑寧就跟著母親回房,先是自己看書,遇到不懂的就問母親。佟氏小時候跟著生母讀過幾年書,算是官宦人家婦人中比較少有的有學識的人,一般的問題都可以回答出來。淑寧學上一兩個時辰,等佟氏安排好家事,就要開始學規矩。每日都要學習怎麼走路、行禮,遇到什麼人說什麼話,吃飯喝水有什麼規矩等等。這起碼要花一個時辰,接著就是午飯了。之後,佟氏要小睡一會兒,淑寧也會午休。起身以後,就到院子裡走走,然後練上一會兒大字。練字的時間是隨著年歲漸長逐漸增加的。等練得累了,她就在房中跟二嫫學針線女紅,或是找母親說話。端寧申時二刻放學回家,而張保每天都要到酉時才回來,一家人吃完飯後稍稍閒聊一陣,然後張保開始教兒女滿蒙文字。過了一更天,全家才會歇下。


  淑寧每天都過得極其充實,只是學規矩這點讓她有點煩惱。佟氏在這方面對女兒要求極嚴。她本是庶出,自小不受人重視,出嫁後也受婆家白眼,如今離家在外,遲早要回到家族裡去,萬一兒女到時被其他幾房的孩子比下來,她就更沒臉了,因此她對孩子們的教養非常重視,務必要將兒子教育成文武全才,將女兒培養成完美的淑女。但這些東西對於現代靈魂的淑寧來說,是十分痛苦的折磨。不過,她還沒辦法反抗母親的要求,而且這些東西雖然煩瑣,所謂習慣了就好,漸漸地也就不再排斥,甚至因為每天都練習,那些動作與各種注意事項,早已刻進她骨頭裡,形成條件反射了。禮儀舉止方面的出色表現,給她帶來一個好處:只要順了佟氏的眼,她愛做什麼事,基本上不會受到阻礙。她喜歡到父親房裡翻書,佟氏也只是叮囑一句別弄壞弄亂了書本,就讓她去了。


  在這種情況下,淑寧獲得了獨自一人在書房裡翻閱史書的機會。


  張保是個讀書人,平日來往的也多是文職官員,在奉天住了幾年,家中已有不少藏書。除了四書五經和各種時憲書籍,就算史書最多。淑寧通常拿一本淺顯易懂的書做掩飾,暗地裡卻查閱那些大部頭。越看書上記載的歷史,她就越覺得糊塗。這個世界似乎與她原來所知的歷史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歷史的發展可以說曾經發生過多次岔道,但奇怪的是,總會拐回原來的道路上來。


  比如說,三國時的漢獻帝,不再是原來歷史上碌碌無為的受氣包,反而是十分精明強幹的一代明君,做了很多事,把三國時期的百年紛爭局面大大改變了。但他的繼任人卻因為偏聽偏信,導致朝臣獨攬大權,經過幾十年的混亂局面後,司馬家族成功發動政變,開創了晉朝。


  再比如說,唐朝的高宗年間,雖然武皇后依然干預朝政,但唐高宗李治卻沒有得重病,也沒有把朝政交給老婆,所以女皇帝沒有出現。繼承高宗皇位的原來應該死掉的太子李賢,因為沒有子肆,將皇位傳給了自己的弟弟李旦,然後李旦的兒子李隆基當上了太子,於是歷史的車軌在稍稍拐了一個彎後,又再拐回原來的大道上。


  再比如,北宋神宗時期,王安石變法本應導致朝廷黨爭,但卻意外地沒有產生嚴重的後果,甚至連當時的國力也大大增強。當時的政界名人中還出現了一位叫「王靜庵」的駙馬,發明出厲害的火器,使得宋朝軍隊戰力大增,把西夏都幹掉了。宋朝因此繁盛了上百年,被稱為「神宗中興」。可惜之後的下任皇帝命不長,下下任皇帝則是沒生下兒子就突然病死了,只好從宗室中選擇繼承人,新皇帝的廟號也是徽宗,十分愛好書畫丹青,以致朝政敗壞。而同時蒙古卻興起,最後還滅了北宋。不久後,南宋就建立了。


  這類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淑寧雖然不是歷史專業的學生,但好歹看過不少穿越小說,她已經開始有點麻木了。看來她穿越的,不是真正歷史上的清朝,而是一個類似於平行世界的歷史上的清朝。在這個世界,穿越是常常發生的。雖然一般人不知道,但穿越者幾乎是橫貫歷史的每個時期。但無論他們怎麼改變這個世界,歷史總會回到原本的軌道上。或許會留下一些印記,一些改變,但大體的走向是一樣的。


  淑寧不知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此刻她可以說是又悲又喜。悲的是她所掌握的一點歷史知識看來是靠不住了。誰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歷史是會改變的,雖然過後會回到正軌上,但只要有一個穿越者存在,就有可能改變,而且穿越者常常有(她自己就是一個);喜的是,她不必擔心自己做的事改變了歷史,會導致有不好的結果。她以前曾經聽說一個理論,穿越者回到古代改變歷史,會產生連瑣反應,導致後來的事全都發生改變,甚至影響到了穿越者本人的出生,那麼他就會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這種理論對淑寧是有一定影響的,但現在她就再也不必擔心了,就算放開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必擔心會影響到未來的自己(根本不是在一個世界上,怕什麼啊)。


  書房中除了史書,還有幾本講述民生和各地風俗的書本,淑寧也翻看過,倒是解決了幾個一直記在心頭的疑問。比如說玻璃,原來是北宋那位王駙馬發明的東西,工藝一直是由皇家保密的,雖然後來因為戰亂而失傳,卻在明朝時復興了。相傳是從江南一帶開始,接著傳到山東,然後流入北直隸。起初也是奢侈品,後來做的人多了,就越賣越賤,發展到普通人家也用得起的地步。但清兵入關後,許多玻璃匠人逃到南方,又因為種種原因,折損極多,現在又變成了貴重東西,只有富裕人家才用得起了。


  聽著好像是《明朝五好家庭》。


  但她已經麻木了,無意深究下去。


  常常翻看書籍,使得淑寧的氣質發生了很大變化。她為了取信於家人而變得幼稚的行為舉止,已經無法再假裝下去。幸好家人以為她是看多了書的原故,並沒有起疑心。佟氏也因為女兒變得穩重,說話做事有條理,而感到是自己教導有方,很是自得,完全沒有懷疑。端寧更是因為見到妹妹才學有蓋過自己的傾向,而感到壓力大增,只好更加努力地學習,以維持做哥哥的尊嚴,這點倒是全家樂見的。


  家人沒有起疑心,令淑寧更加放寬了心。她決定要做一些事,稍稍改善一下平時的生活。首先做的,就是整理書房的書。


  張保並沒有好好地整理書房,總是把愛看的書放在趁手的架子上,其餘的就按類別放好,並未仔細記了,要找書時,常常要找很久。淑寧按照以往看過的圖書館的法子,按照書本類別分架子擺好,再按照書名首字筆畫順序,把這些書好好排好了,做些小紙條,用天干地支結合中文數字做上編號,粘在書脊上。另外做了一個大本子,用整整齊齊的小楷按類別寫上所有書的書名和編號。這樣一來,要找什麼書,就去查這本索引冊子,再按編號去書架上找。看完了書,也可以按照編號把書放回去。這個法子開始時張保和端寧都不大習慣,但過了幾天,就發現其中便利處。就算是負責打掃書房的馬三兒,也不再煩惱因為不知書的內容而常常放錯架子了,他只需要依照編號放好書就行。


  張保越來越覺得這個法子好用,某日,他在衙門裡辦理文書時,靈機一動,覺得可以把自家書房的索引法用到公事上來。


 


正文 十二、擺宴


 


  張保把所有京旗回屯事務的文書重新理了一遍,按年頭月份排好安置,然後再做些小標籤,也用天干地支結合中文數字做成編號,然後另編了一本索引冊子出來,按地點分成幾大類別,下面又設有人口、牲口、農具、種子等幾個小類別,將所有文書的標題做了個索引。要查什麼文書,只管按編號查就行,不必再像往常那樣在文書庫查半天。


  這個法子得到同僚們的一致稱頌,大大提高了辦事效率。奉天府尹聽聞,也親自來瞧過,滿口稱讚。張保很是自得了幾天。過了兩日,就有風聲傳來:府尹大人正在查看張保的履歷,有感他多年勤勉,打算把他調進府衙去當正式的屬官。


  這可是個好消息。以往張保是以戶部主事的職位協理京旗回屯事宜,在衙門做事幾年了也沒有正式的「名份」,品級不上也不下,處境尷尬,但如果正式調進奉天府衙,就有了陞遷的希望。全家都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確切的消息到來。


  果然過了一個多月,吏部的調命下來了,張保升任奉天府治中,專事文書檔案的管理。張保接到任命那天晚上,忍不住在妻子跟前流了淚。在六品的位置上苦熬了這幾年,總算升上五品了,而且是越級晉陞。奉天府直接受京中管轄,府尹的靠山來頭極大,跟在他屬下做官,不出幾年,就能出頭了,再也不必看家族臉色。


  京裡伯爵府也有信來,恭喜的同時也旁敲側擊地打聽張保是不是攀上了什麼大人物,要他為家族多說好話,別忘了給家族多撈好處,也別忘了家族為他陞遷出的力。張保冷笑一聲,將信放到一邊不理,直接到新崗位上任去了。佟氏代夫回信,只說家中一切都好,張保因為多年來辦事勤勉才得了上司青眼,日後在職位上也必然會戰戰兢兢做好本份,請家人放心,云云。


  且不說京裡收到信會有什麼想法,張保到了新職位上,倒的確是戰戰兢兢。雖然按自己的法子重新整理了府衙裡的文書,但又覺得這種索引法還有不便之處,有時遇到只記得大概內容的文書,或是要對比不同時期講述同一件事的文書,索引冊子就有些不夠用了。他苦苦思索幾天,才想到可以做另一種索引,專按事件分類,然後還是覺得不夠,又再做了一份按時間排序的,前後花了個把月才完成,試用了幾天,果然很方便,就開開心心地寫起文書底稿,心情好,思路也順,簡直是思如泉湧,筆下生花,寫的好幾份文書都得了上司稱讚,直說府衙的文書亂了幾年總算有人整理,調他來真是調對了。張保臉上整天掛著笑,與同僚們說話也是和顏悅色,甚至還會幫著別人做事,結果人緣好得不得了,諸事皆順。


  張保簡直覺得人生太美好了,而這一切的轉機,都來自女兒的好法子。他本就疼愛女兒,現在更是視若掌上明珠,常為她買些小禮物,弄得妻子佟氏也有些吃味了,晚上向他埋怨,他哈哈大笑,也給她添了幾件首飾,再給兒子買了新的文房四寶。


  淑寧趁他高興,提出要多看些書,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除了家裡的書,他有時也買些新書回家。同事中很有幾個人是書香門第出身,家中藏書頗豐,他就問人家借書回來。淑寧見到喜歡的,就會抄一本,又練了字,又得了書。不但詩詞歌賦,連諸子百家、風情民俗、農工雜技、醫書遊記,她都盡可能多地去看,擴大著自己的視野。


  這年重陽將至,張保夫妻商量過後,決定與周府丞家、秦同知家和素日相與的一位肅春阿佐領四家合辦宴會,招待府尹、盛京將軍和城內一眾同僚。各家出份子,宴席就擺在城西租來的一個叫「秋水莊」的園子裡。這園子是按江南園林圖樣造的,本是果親王府的一處別莊,常常租給別人遊玩,倒是與城西馬場極近,有賓客喜歡的話,也可以到馬場去飆一飆。


  宴席定在九月初八。這一天,秋高氣爽,萬里無雲,真真是好天氣。佟氏早早吩咐老五頭套好車,準備帶著端寧淑寧一起坐車去。但端寧不願意,他學騎馬已有幾年,自覺能獨自騎馬了,又覺得男子漢像個女子一樣坐車會大丟面子,說什麼也不肯上車。佟氏聽了他的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才多大?坐車就丟你面子了?在練馬場騎馬有成師父看著你,我不管,但街上人多車多,撞上了可不是玩兒的,不許胡鬧。」端寧犟脾氣發作,就是不肯:「才不呢,今兒去的人裡多的是我的同學朋友,他們都是騎馬去的,讓他們看見我和額娘妹妹一起坐車,背地裡不知怎麼笑話我呢,我不要!」說罷就乾脆坐在庭前的台階上,不走了。


  佟氏拿他沒辦法,只能苦勸:「聽話,跟額娘妹妹一起坐車,額娘讓人牽了馬去,到了那裡,就讓你和朋友一起到馬場去騎馬玩,好不好?」端寧雖然有些心動,但還是不肯。


  張保正要出門,看他這樣,就笑了:「罷了,讓他去吧,男孩子騎馬也是常事,讓人跟著照應好就行,自古慈母多敗兒,你也別太寵著他,該讓他多歷練才是。」佟氏聽了,只好勉強同意。端寧歡喜地蹦起來,直衝到馬廄去,嚇得佟氏忙叫小心。張保哈哈一笑,就先出門去府衙與周府丞會合,先迎上司過秋水莊去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這邊才準備妥當出門。淑寧跟著佟氏上了馬車,端寧騎著馬跟在旁邊,長貴就跟在後頭照應。佟氏叮囑兒子只許在馬車前後跟著走,不許他放開了跑,端寧勉強同意了。


  一行人來到街上,淑寧透過車窗向外瞧去,外面果然很熱鬧,有許多馬車行人,經過城中央的街道時,甚至還發生了塞車現象。幾輛馬車擠在過道上,偏偏街道狹窄,不能容所有車子一起通過,但幾個車主又不肯相讓,爭吵起來,倒讓後面的車子都只能停下來了。有人想騎著馬從旁邊擠過去,不料碰上了路邊的行人,被那人扯住韁繩不讓走,一時間鬧成一團。


  佟氏聽了長貴的回報,忙讓他去找附近巡邏的城衛兵來維持秩序,然後又叮囑端寧不許離開馬車旁邊。不一會兒,城衛趕來了,連罵帶哄地讓那幾輛車依次通過,街上才再度通暢起來。


  淑寧一行的馬車到達秋水莊時,門外已停了不少車馬。一大早就被派來的長福接到信兒,忙把馬車迎進二門。佟氏下了馬車,他就回報說周家和秦家的女眷已到了,只有肅佐領家的還沒來。佟氏點點頭,帶著兒女穿過長廊,跟著長福到花廳去了。


  淑寧在後面跟著,一面走一面打量這個北地的江南庭園。只見處處雕樑畫棟,雕工精細柔美,園內小橋流水,倒有些江南意味,只是池中的水量不多,荷花蓮葉都無精打采,池塘裡的魚兒只躲在水深處,懶洋洋地動著。水邊種著十來棵楊柳,枝條倒有些綠意,旁邊還植有幾叢金菊,開得正燦爛。園裡花草不少,但種類不多,而且多數是北方的花種,打理得很不錯,想來南方花草在北方不易存活,這樣已經很是難得了。


  進了花廳,迎面就是一面玻璃雕花屏風,繞過屏風,幾個婦人迎上來,笑吟吟地問好。佟氏行了禮,拉著端寧淑寧要他們拜見諸位嬸娘。淑寧見到面前年紀最大那位臉圓圓身材有點胖的婦人,知道是周府丞的夫人,就先行了禮,接著又拜見另幾位夫人。接著幾位夫人又拉出自家孩子來,讓他們互相見禮,這才安坐下來,奉茶說話。


  端寧跟著幾個新舊朋友一起到園內玩耍去了,淑寧跟幾個小姐坐到一旁說話。周府丞的小姐有八九歲大,閨名叫做茵蘭,是個文雅大方的小姑娘。淑寧和她見過兩次,彼此很投緣。秦家兩位小姐,大的有十二歲了,嬌怯怯的樣子,不大愛說話;小的那個只有八歲,只是呆坐著,叫一聲她就應一下,看上去如木頭娃娃一般。


  周茵蘭拉著淑寧的手,柔聲說道:「自上回到妹妹家做客,已經有四個多月不曾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


  淑寧笑答:「我很好,姐姐可好?」


  「好得很,自從妹妹告訴我,不要總是待在房裡,應該多在園子裡走動,我就天天都走上兩刻鐘,雖然有些累,但如今身體好得多了,每餐都能吃下一大碗白飯,算起來已經有半年不曾請過大夫了呢。我爹娘都高興得很。」


  「那就最好不過了。既然這法子見效,姐姐就繼續下去,身體越來越好了,以後再不用吃藥。」


  「承妹妹吉言。上回你見了我那個繡了蝴蝶蜻蜓的荷包,不是很喜歡嗎?我做了一個給你,就當謝禮吧。」周茵蘭拿出一個精緻的荷包來,塞進淑寧手裡。


 


 


 


正文 十三、閨爭


 


  淑寧十分驚喜:「難為姐姐記得,我不過說兩句話罷了,怎擔得起這個謝字?」說罷也掏出一個荷包來,紅著臉遞給周茵蘭:「我也做了一個,只是針腳粗些,姐姐別嫌棄。」


  周茵蘭笑著接過,她見秦家兩位只是坐著不出聲,便和她們搭起話來。淑寧也跟著說了幾句,奈何這兩位小姐都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輕易不出聲,周茵蘭與淑寧也只好不再騷擾她們,自己說自己的。淑寧又問起最近周茵蘭看過什麼好書,周茵蘭便向她推薦起一本洛陽的遊記,文字優美,難得的是對當地美食名產介紹得十分詳細。正待要說得細些,便聽見正座那頭,幾位母親都在叫自家女兒過去。


  原來秦夫人在談話時自誇兩個女兒都賢良淑德,是大家閨秀中的佼佼者,別家女兒都比不上,周夫人和佟氏都有些不滿,言語中起了紛爭,總算還顧忌著各自男人在官場上的交情,不曾說得太過。但周佟二位都對自家女兒極有信心,便不忿秦夫人在那裡自誇,於是三人都叫女兒過來,要一比高下。當中周夫人與佟氏又結了一黨,一心要把秦家小姐比下去。其他幾個女人只是笑著看戲。


  淑寧聽到原委後,差點忍不住要翻白眼。這有什麼好比的?四個女孩子都年紀尚小,秦家兩位千金雖然算是美人胚子,但還沒長開呢,要比美貌還早著呢;若比才學見識,秦家家教素來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這點在全城都是有名的,她們想必不會拿來比;若要比管家女紅廚藝之類的,她自己雖然不擅長,但周茵蘭在後兩樣上都很出色,至於管家嘛,小女孩說這些還早呢。這位秦夫人到底是哪來的自信呀?


  小女孩們站到跟前一對比,周佟二位都無語了。秦家兩位小姐,都是小腳,連八歲那位也不例外,走路時所謂「輕移蓮步」,其實就是小步小步邁,說話時嘴巴幾乎不張,細聲細語,叫她們見禮,她們就行一個禮,接著就像木頭人似的傻站。周夫人挑挑眉,問她們可識字,讀過什麼書,她們也不出聲,過了一會兒,大的那個才細細聲地說上過幾天《女誡》,秦夫人就在一旁插嘴說,女兒家以貞靜嫻雅為要,沒必要用心讀書,然後又誇獎她大女兒繡花功夫了得,還展現出一塊手帕上的繡花圖案以做證明。說罷還斜了周茵蘭的大腳一眼,又對淑寧的天足撇撇嘴。


  瞧著秦夫人那付樣子,周夫人與佟氏對望一眼,都洩了氣。這是哪裡來的土包子?居然把女兒教成這樣,而自以為得意,連滿人姑娘不裹腳的規矩都不知道,根本就沒法溝通嘛。誰知秦夫人見她們不出聲,以為是認輸了,還要再顯擺一番,就對周茵蘭和淑寧開了火:「兩位小姐想必也是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吧?不知比我家女兒怎樣?」周茵蘭抿著嘴笑,也不出聲。淑寧扮著一副天真樣子,直望著秦夫人道:「我與周姐姐不過是瞎看過幾本書罷了,哪裡比得上兩位姐姐天仙一般的人兒,知書達禮,才貌雙全,真真是古往今來首屈一指的名門淑女,堪稱奉天城的『名豬』呀。」


  秦夫人完全沒聽出來,只是笑瞇了眼,得意非凡。


  周夫人忍得肚子都疼了,不久前頭報說秦家小少爺摔著了,秦夫人忙帶著女兒去瞧,屋裡幾位夫人才笑了個痛快,淑寧與周茵蘭也是東倒四歪。等笑過了,周夫人才問道:「秦大人哪裡娶來這麼一位夫人?還讓她出來見人,這不是丟他的人嗎?」旁邊一位李夫人邊喘氣邊笑道:「聽說是他南邊鄉下娶的老婆,才來了幾個月,娘家是開綢緞鋪的,秦大人寒門出身,靠他夫人娘家出錢捐的官,又巴結得上司極好,才做到現在這個位子,因此有些懼內。原本他在這邊納了一房小妾,是個秀才的女兒,有些見識,管家是好手,秦大人很是寵愛,可他老婆一來,就急忙把人趕走了,秦大人都不敢吭聲呢。」另一位黃夫人又說道:「聽說她一向自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總擺出那個樣子來,又聽不得別人說她的不是。我總聽人笑話她村,也沒當回事,今兒第一回見,可算是開了眼。」說罷幾人又笑了一通。


  正笑著,有下人來通報,說肅大人家二夫人和大小姐來了。眾人忙整理好衣飾,正要站起來相迎,就聽見一把女聲透著親熱:「我們來遲了,眾位姐姐們可不要怪我呀。」原來是那位二夫人。她容貌比之同來那位以美貌出名的大小姐毫不遜色,卻又完全是不同類型的,長得極嫵媚,卻又透著精明,未開口先含笑,幾句寒暄,就讓人心裡暖烘烘的,只覺得這位二夫人知情識趣,是極值得相交的朋友。那位十四五歲的大小姐卻對此不屑一顧,行過了禮,就逕自坐在一邊,對自家小娘瞧都不瞧一眼。


  淑寧與周茵蘭互望一眼,一起上前去與她說話,她本是愛理不理的,後來見這兩位小姑娘都不是俗貨,臉色才放緩了。


  不多時,秦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回來了,眾人又一番見禮。本來夫人們的話題已轉到肅二夫人穿的新袍子的刺繡花樣上了,不料秦夫人見焦點旁移,心有不甘,又出聲將話題轉到她女兒的刺繡功夫上,然後又誇獎兩個女兒有多麼的賢惠。眾位夫人都強忍住笑,唯有那位二夫人好涵養,極認真地聽秦夫人講話,又極認真地拉著兩位秦小姐說話,然後又極認真地誇獎她們,秦夫人的嘴角都快翹上天了。


  二夫人這樣會做人,可惜有人看不慣。肅大小姐冷哼一聲,斜了兩個木頭娃娃一眼,冷笑道:「這樣的木頭,走也走不動路,說也說不大聲,小裡小氣,毫無貴格,還有人誇獎,真是瞎了眼。」說罷就邁步出門去了,屋裡的人只能聽到她叫人套馬,要到馬場去玩。


  秦夫人氣得臉都歪了,眾人雖然好笑,難免覺得尷尬。肅二夫人卻仍是一副笑臉,開口道:「哎呀,我們家大小姐一向是個直脾氣,她這是在跟我鬧彆扭呢,眾位別見怪啊。」眾人都異口同聲說不要緊。佟氏更是說道:「這樣直爽的脾氣,真不愧是滿蒙兒女。哪像我家這個丫頭,整一個悶嘴葫蘆,才無趣呢。」淑寧沒料到母親會突然點到自己,只好低著頭,兩眼看著腳尖不語。周茵蘭笑著推她,她推回去,撇見人人都在看她,才不好意思地又低下頭。二夫人笑道:「這樣文文靜靜地,才像個小姑娘的樣子。到底是他他拉家的姑娘,著姓大族,果然不同凡響。」眾人也附和著,佟氏忙謙讓。


  秦夫人卻不甘心,冷不丁插嘴道:「打打鬧鬧地不成樣子,哪像個大家千金,二夫人家的小姐也太不像話了,連禮都不懂,整一個瘋丫頭,沒的帶壞了別家女兒。」


  房裡一陣冷場,佟氏見她有貶低自家女兒的意思,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肅二夫人也冷了臉。靜了好一會兒,諸位夫人也不知怎麼辦。淑寧看了周茵蘭一眼,笑著上前道:「方纔肅大姐姐要去騎馬,想必騎術一定很好吧?我早就想學,只是額娘說我年紀小,不准呢。」周茵蘭也上前湊趣。肅二夫人回復了笑臉,答道:「她自小就是在草原上長大,騎術是極好的,你還小,學騎馬是有些早,等再過兩年,我讓你姐姐教你,好不好?」淑寧歡喜地拍拍手:「這可是說定了,一定要請姐姐來教我,只是我笨手笨腳的,大姐姐不會嫌我吧?」佟氏在一旁取笑:「哪有你這樣的,硬要別人教自己,真不害臊。」


  眾人又開始說笑起來,只是沒人理會秦夫人。過了一會兒,午時開席,下人來請各家夫人小姐移步,秦夫人就搶了先,帶著女兒去了。肅二夫人在後面慢慢走著,向其他人打聽她的來歷背景,笑著道:「這位秦夫人真不通事務,真是可惜她那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了。有這樣的母親,誰肯娶她們呢?我真是為秦大人父女難過啊。」眾人附和著,往宴會廳移步而去。


  周茵蘭拉著淑寧落在最後,悄悄說道:「肅佐領位高權重,又是你們滿人鈕祜祿氏的大官,我父親官職品級在秦同知之上,你父親雖然也是五品,但出身比他強。現在秦夫人無視丈夫上官的夫人,處處爭強好勝,幾乎得罪了這裡所有人,又鬧了大笑話,恐怕秦大人日後會很難過呢。」


  淑寧不在乎地笑笑:「管他呢,即便他明日就被上司穿小鞋,又與我們什麼相干?」


  周茵蘭雖然沒聽明白穿小鞋的意思,但也知道不是好話,笑了一通,也丟開了手。


  宴席直鬧到下午未時三刻才散,周家秦家上午做過開席前的準備,因此先走一步,佟氏與肅二夫人留下來指揮下人收拾桌椅碗碟。等收拾妥當,回到家已過了申時,張保早回來了。佟氏吩咐二嫫去準備晚飯,自己陪著丈夫回了房。


  張保坐在椅子上,見妻子也進了房,便笑著問道:「今兒開席前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聽說肅家和秦家鬧起來了?」


 


 


正文 十四、公交


 


  佟氏笑道:「不是什麼大事。也不知道秦大人哪裡娶來的這位夫人,沒有見識,把兩個女兒調教成一副木頭人的樣子,邁不動腳,又不會說話,秦夫人還誇得她們天上有地下無,肅家姑娘小孩子家看不過眼,說了她兩句,她就惱了,背地裡踩人家的女兒。肅二夫人也被她惹毛了,叫我們都不要理她呢。」


  張保道:「原來如此。秦大人真真可憐,聽說他在家裡很不好過,為著納妾的事睡了整整一個月的書房,手邊連個閒錢也沒有,大家出去應酬,輪流做東,只有他是白吃白拿,被人暗地裡取笑,如今他夫人還在眾人面前給他丟臉,只怕明天這笑話就要傳遍全城了。」


  「可不是?虧她還有臉說自家女兒賢良淑德,是她這個好母親教得好呢。」佟氏想起一件事,便問道:「席間我聽人講,你們有說起咱們家淑寧,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只是府尹大人說起我管理文書做得好,因我說當初是從女兒整理書房的法子得來的靈感,大人便稱讚我有個好女兒,連端寧也被叫到跟前查問學業,府尹大人誇獎了他一番。」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們在裡間會聽說府尹大人誇獎兩個孩子呢。可笑秦夫人聽了不快,還特地叫人喚秦大人過來,要他在府尹大人跟前也誇誇他家兒子女兒呢。」


  張保瞪大了眼:「原來秦大人中途離席是這個緣故?我看他回座時臉色發白,還以為是他身上不爽呢。他娶了這樣的老婆,真是可憐。」他換了一副含情脈脈的樣子,直望著佟氏:「哪像我這麼幸運,有一位這樣賢惠的夫人。」佟氏啐了他一口,紅著臉坐在妝台前,拆下出門見客的釵環首飾。


  張保見夫人不理他,自顧自地坐下喝茶,說道:「唉,說起在我們外面席上,還聽說了一件新鮮事呢。」然後就住了嘴。


  佟氏聽不到下文,就催他:「什麼新鮮事?你快說呀!」


  他卻突然轉了話題:「今晚不知吃什麼菜?要是有小黃魚就好了,今兒席上那道五花肉小黃魚燉蘿蔔,真是香,可惜沒法多吃,全讓肅大鬍子扒去了。」佐領肅春阿一向以鬍子聞名,人稱「肅大鬍子」。


  佟氏氣得笑了:「你要吃,直說就是,什麼好東西,也值得你這樣?今兒晚了,我明日一大早就叫人去買肉和魚,行了吧?快快說來,別吊人胃口。」


  張保頓時眉開眼笑:「還是賢妻知我心意。今兒肅大鬍子全家都來得最遲,聽說是街上馬車太多,塞住了路,他們過不來,結果他家大小姐一氣之下,揚起馬鞭把擋路的馬車車伕打了幾下,嚇得人家趕緊讓開路,他家馬車才過去了。誰知被她鞭子波及的人裡,有果親王世子的小舅子,本來是要發火的,見了肅大小姐的美貌,魂都丟了,直追到秋水莊門口,還扯著看門的人打聽人家姑娘來歷,被當成登徒子打跑了呢。後來果親王府的管家來問,才知道他身份。他趁機到馬場纏著那位大小姐,把人家惹毛了,又挨了打。」


  佟氏一路聽一路笑,倒有幾分詫異:「這位姑娘好大的膽子,果親王府的人也敢打?」張保解釋給她聽:「肅大鬍子的老婆娘家是科爾沁王公貴族,與太皇太后娘家還沾著親呢,他家姑娘厲害是出了名的。果親王府不比往日有底氣,何況這種小事,他們也不好鬧大。」


  佟氏點點頭,換了話題:「說起來,街上馬車的確多,我們今兒出門時,也在城中被堵住了呢。」


  張保歎了口氣:「我也知道,只是總不能不讓人用馬車吧?關外馬多牛少,連農家種田都是用馬拉的犁,逢年過節,人人都駕著馬車到城裡辦貨玩耍。秋收交糧的時候,街上的馬車才多呢,人都沒法走了。等天氣再冷些,只怕就好了。」


  「難道就沒個好法子,把這些馬車都管起來?別說車多了把路堵住,多有不便,就是不坐馬車的人,走在路上被車磕著碰著,也是麻煩呢。」


  「我何嘗不知這個理兒?府尹大人為著這個事,都煩了好幾天了。我們底下幾個人,都在說這件事呢。」


  淑寧在門外已聽了一會兒了,對於這件事,她倒是從網上小說那裡知道了解決的辦法,於是開口叫「阿瑪、額娘」,得到父母的准許,才進得門去。


  她向父母見過禮,就說道:「方纔女兒在門外聽到阿瑪說起這件難事,女兒倒是有個主意,只是不知使不使得。」


  張保素知小女兒聰明,聞言大喜:「快說來聽聽,要是使得,阿瑪就又立下一功了。」


  淑寧便細細跟他說了公交馬車的辦法:「先在城外設置馬車停放處,凡城外的馬車,都不許駛進城裡;那些人進城以後步行不便,就在城門口安排些大馬車,或是將馬車後座加長,可容多人乘坐,這些馬車每日定時在城內按固定路線行駛,在固定的地點就會停留片刻,人們想要去哪裡,只需乘上對應的馬車,到了地方下車就行。至於城內人家的馬車,就讓各家向衙門呈報,將所有車輛都登記造冊,編上號碼,只讓有號碼的車在城內行駛。阿瑪覺得這法子可使得?」


  張保細細思量了一番,點頭道:「行到不是不行,只是這樣做,恐怕花費不少,而且城外馬車總要找人看守,城內的大馬車按什麼路線走,隔多少時間有一輛,怎麼讓人知道哪輛車是去哪裡的,這諸多瑣事,都要分派清楚,未免太麻煩了。」


  「其實不麻煩的。城外馬車停放處,要找人看守餵馬,不妨每輛車每幾個時辰就收一兩個銅子,有馬車的人家,這點子花費還是拿得出來的,而且有人照料馬匹,他們也放心,又不必擔心馬糞弄得城裡到處都是。大馬車的路線,就按照多人去的地方,在衙門裡商討過後再決定,最少每隔半個時辰就要有一班,若遇上人多,每刻一班也成。多開幾條線路,把什麼線路去什麼地方編成小冊子,再讓馬車伕多吆喝幾聲,好讓人們知道。而且這些馬車也可收些許費用,一個銅錢就夠了,也好幫補些花費。至於細節安排,女兒人小不懂事,衙門裡多的是聰明人,總會想到法子完善的。」


  張保一路聽一路點頭,聽到最後,已是笑了:「衙門裡聰明人再多,也沒人比得上我閨女,瞧這腦瓜子,是怎麼長的?這樣的法子也想得出來?」他伸手要摸女兒腦袋,淑寧忙躲過去了:「阿瑪別弄亂了我的頭髮,上回你摸我的頭,差點把我弄成瘋婆子了。」她躲到母親背後,對著父親做了個鬼臉。佟氏笑罵:「這是什麼鬼樣子?瘋瘋癲癲的。」


  「哈哈,好好好,我不摸,這麼聰明的女兒,如果變成瘋婆子,那可不得了。」張保越想越覺得女兒的方法可行,不但能解決馬車擁擠的問題,還開闢了新的財源,府尹大人一定會應承,至於收費多少,上頭自然會決定。有機會立功,他心裡高興,抱過女兒,說笑一番,二嫫在門外喊開飯了,三人才起身往飯廳去。


  正吃飯時,淑寧想起一直讓她不明白的困擾,趁著張保高興,就開口問道:「阿瑪,公共馬車的事,衙門裡真的沒人想到嗎?府尹大人也沒想到?」


  張保笑著答道:「是啊,沒人想到,就你最聰明了。」


  「阿瑪……」


  「嗯?」


  「府尹大人是不是個老頭子啊?」


  「哈哈哈,你以為想不到好辦法的人就是老頭子了嗎?那阿瑪是不是也是老頭子啊?告訴你,府尹大人只有四十多歲,正值壯年,離當老頭子還早著呢。」


  難道不是費老頭?淑寧又問道:「那府尹大人叫什麼名字?」


  「這孩子今天怎麼對府尹大人好奇起來?告訴你,大人的名諱是玉恆,也是咱滿州貴冑出身,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玉恆?!若她沒有記錯的話,這位仁兄在《水煮清王朝》中是費老頭的前任,後來調去當順天府尹了,倒還算是個能員。如果是他,就難怪想不出公交車的法子了。保險起見,她還是決定問得仔細些。


  「阿瑪,您之前辦的差,是京旗回屯的事,是這位玉恆大人負責的吧?也是他向皇上提議的嗎?」


  不等張保回答,端寧先舉起手來搶著道:「這個我知道,先生上個月才講過的。」


  張保和顏應允:「你說來聽聽,有漏的,阿瑪給你補上。」


  淑寧也認真聽他講。


  「康熙十八年的時候,三藩之亂被平息,滿朝大慶,吏部尚書陳良本上書,有感於平亂之戰中軍糧籌備不易,提議在關外開拓新田,以京旗子弟回屯關外,一來可以增加糧田,二來農閒時操練騎射,可以使八旗子弟不至於因為投置閒散而丟了祖先昔日雄風。皇上准奏,命奉天府尹玉恆大人總領此事,戶部派人協助辦理,宗人府負責挑選回屯子弟,前後只用不到兩個月時間,就開始辦理回屯事宜。」


 


 


 


正文 十五、收斂


 


  端寧一本正經地講著,還一邊搖頭晃腦,想來是學他老師的樣子。


  張保見他講得頭頭是道,點頭稱許:「講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我兒子果然很聰明。」看到端寧一臉得意樣,他又接著說道:「不過這只是官面上的東西,其實有些小道消息,傳說原本應該是由陳良本陳大人主持此事的,但他馬上就要進上書房了,就推薦府尹大人總管此事,為了在奉天開闢出稻田來,還特地從江南請了幾十位積年的老農,收集了許多稻種,一種一種試出最合適的稻苗種類,還交待了府尹大人許多事。如今能創出這樣的局面,陳大人在背後出了不少力,府尹大人一直對他感激不盡呢。」


  佟氏和端寧這才知道背後還有那麼多故事,淑寧跟著點頭,心中卻有些鬱悶:「似乎是遇上穿越同伴了,這裡並沒有發生《水煮清王朝》的故事,怪不得年代不對呢,看來那位陳良本大人,是看過這本書的人,所以才能依樣畫葫蘆,不過他只有一個人,分身乏術,無法做到書裡五個主角做的事,所以才會發生現在這種只要他一個主意就能解決卻偏偏擱置許久都沒法應付的交通堵塞問題。」


  既然還有別的穿越者,她還是小心些,別讓人發現會比較好。她最近的舉動已經有些顯眼了,看來要稍微低調些。


  她用一個晚上時間想好怎麼做,第二天吃早飯時,就拉著父親說話:「阿瑪,昨兒女兒給您出的法子,您今天要告訴人是不是?」


  張保有些奇怪,答道:「是啊,怎麼了?」


  淑寧說:「您跟人說起的時候,只說是您自個兒想到的,別說是女兒的主意,可好?」


  張保更奇怪了,問:「為什麼?」


  「阿瑪額娘想女兒受人誇獎,是疼愛女兒,但名聲太大了,似乎不太好。昨兒秦夫人不就是因為府尹大人誇獎了女兒,所以才會說閒話的麼?女兒不想聽那些閒話,所以這些名聲不要也罷。」


  佟氏在一旁聽著不依了:「好名聲為什麼不要?那秦夫人沒有見識,何必管她,別人誇你聰明,阿瑪額娘也有面子。」


  「可是女兒要這樣的名聲何用?說不定反而會受人詬病吧?更何況,若別人知道這些事都是阿瑪的主意,不是更會覺得阿瑪精明能幹麼?」她拋出了更誘人的籌碼。


  果然,張保和佟氏聽到這話,都深思起來。張保放下手中的碗,道:「好女兒,你為阿瑪著想,阿瑪承你的情。這件事,阿瑪知道該怎麼辦。」說罷就站起身來。


  佟氏連忙把官帽拿給他戴上,又送他出了門。回來後見端寧歪著腦袋想事,歎了口氣,催著他快吃完了,趕他回房去看書,這才坐下望著女兒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是怕名聲太大,會搶了你大伯生的二姐姐的風頭,你瑪法和太太會生額娘的氣吧?額娘真是沒用,還要你一個孩子為我操心。」說完忍不住掉起眼淚來。


  淑寧見她誤會,忙勸道:「女兒哪裡想到這些,只是覺得出了名會惹來麻煩罷了。比如那位肅大姐姐,不就是因為漂亮的名聲太響亮,所以總有人纏著她麼?」


  肅大小姐被果親王世子的小舅子纏上,已是人人皆知的笑話了。佟氏也忍不住笑了,她以為是女兒有意逗她開心,心裡很安慰,便不再提起這件事。


  接下來的日子,淑寧果然收斂了許多,也很少到朋友家串門了。她沒有更正佟氏的誤會,所以佟氏更添了對女兒的憐惜,也不再在外人面前誇獎女兒,只是一味謙遜,也不許家中下人對外亂嚼舌頭,久而久之,再沒人說治中張保大人家的小姐有多麼聰明了,倒是誇獎她嫻靜的人多了不少。周茵蘭倒是有叫人送信來,埋怨她不去找她玩,淑寧想想,也覺得不必做得太過,回了信,答應第二天就去看她。


  秋意漸深,外面已刮起陣陣寒風。前一天晚上佟氏已經批准了她今日的行程,因此淑寧早早就起身梳洗,開心地準備要帶的東西。上次借周家的書,今天要還了;還再帶上些二嫫做的小點心,上次周茵蘭來做客時說過喜歡吃的;前些日子打的幾雙襪子也帶上吧(在這個時空中,襪子早已出現了近千年了),她在這些襪子上用彩色絲線勾了些淡雅的花紋,相信周茵蘭會喜歡這份小禮物。


  辰時三刻出了門,老伍頭駕車,小桃跟班,淑寧一行就這樣出發到周家去了。其實他們家就在兩條街外,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下了車,周茵蘭已經迎了出來。進門後她先向周夫人問了好,兩人才到房中說話。


  周茵蘭很喜歡淑寧帶來的點心和禮物,她說:「正好,今早兒才喝了一碗湯,有些餓了,這些點心正好用上,你也嘗嘗我們家鄉的小吃如何?」淑寧應了,她就吩咐下人把東西送上來,卻是鴨血粉絲湯,淑寧有些奇怪:「咦?我記得你們是山東人,這鴨血粉絲湯不是南京的名產麼?」周茵蘭笑著答道:「原是他們那邊的東西,但前明的時候就傳到濟南府來了,如今我們做得比他們還好呢,你快嘗嘗。」淑寧半信半疑地試了試,果然鴨血嫩滑,粉絲也爽口,湯不知是用什麼做的,熱熱地喝下去,還有點辣味,幾粒蔥花,讓湯頭更惹味。淑寧說了句「好吃」,忙多喝了兩口。周茵蘭也笑著加入,兩人喝一口湯就一口點心,很快就吃完了。


  丫環把碗筷收了去,周茵蘭起身拿來一隻紅木盒子。淑寧正奇怪裡面裝的是什麼,她就把它打開了。一看,原來是各色絹紗做成的假花。


  周茵蘭道:「謝謝妹妹特地為我做的襪子,我沒什麼好東西還禮,這是我從濟南老家帶來的幾枝相生花兒,妹妹挑幾枝吧。」淑寧好奇地拿起一枝花細看,這是一枝紫紅色的玫瑰,花朵、花萼、花托、綠葉,無不精緻非常,栩栩如生,再看其他的花,也是如此。周茵蘭道:「外面的絹花鋪子可找不到這樣好東西來,這是濟南府的老字號嚴家鋪子出的貨,除了上貢到宮裡的,只有濟南府一帶能買得到呢。我總共就帶了這二十枝來,今兒是頭一回送人。」淑寧聽了忙推道:「我不知是這樣難得的東西,姐姐還是自己留著吧,我還小呢,用不著這些。」周茵蘭看了看她頭上簡簡單單地兩根大辮子,也笑了:「先拿去,過幾年你還是用得上的,咱們姐妹是什麼交情?我一番心意,難道你要辜負嗎?」淑寧無法,只好挑了一枝海棠、一枝粉桃,鄭重道了謝。


  眼看著午時將至,早上答應母親要回家吃飯的,淑寧就告辭了。周茵蘭依依不捨地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叮囑她要常來玩,才放她家去了。


  淑寧回到家,剛進院子,卻看見二嫫在抹走廊。她彎腰蹲下,用打濕的布使勁擦拭青磚地板,雖是在秋涼時節,額頭上還是不停地冒著汗。


  淑寧吃了一驚,忙問道:「二嫫,你這是在做什麼?」


  「姑娘回來了?也沒什麼,今兒風大,灰塵落得到處都是,我用布擦擦罷了。」二嫫最近幾年已改了對淑寧的稱呼,直叫「姑娘」了。


  「可是以前向來都不用這樣做的呀。」


  「以前都是用掃帚打掃了,再用水沖乾淨,可如今已入了秋冬季節,水少了,何況只是些少灰塵,用水沖太過於浪費,只需要打濕了布條,擦擦就行。」


  「你的腰不會辛苦嗎?我記得你前幾天腰還疼過呢。」


  「哪裡就折了腰去?這點輕活,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淑寧怎會不放在心上?只是屋裡的佟氏聽到她的聲音,已經在喚她了,只好先放下二嫫進屋去。到了晚上,她左想右想,終於下定了決心,找出一張結實些的白紙來,用細細的毛病畫了幾幅圖樣。曾有穿越前輩用過的法子,她決定也拿來用用。這幾幅圖樣,分別是一把拖把、一把帶有翻蓋的長柄垃圾鏟、一隻帶有絞拖把套子的木桶,還有一把帶著花灑頭的水壺。最後這個,她是猶豫了好久才加上的,畢竟拿著桶和勺子澆花澆地,當然比不上用花灑來得便利。


  這幾樣東西,都可能用木頭做好,長柄用竹竿就行,那個絞拖把的套子,做成可拆卸的會比較方便,現在沒有塑料,只好用木頭做了,可能工夫要多花些,耐用度方面也會差些,但這些東西都是日用品,用不著要求那麼高,日後如果有機會,找個鐵匠打個鐵做的也行啊。


  第二天一早,她避了人找到二嫫,將圖紙交給她,讓她到城裡木匠鋪子去找人做,還補充道:「拖把上用的布,我們自家做就好,拿那些舊的不穿的衣裳,撕成布條紮起來就行。」她頓了頓,放低了聲音說:「這件事你可別告訴人,叫木匠鋪子的人也別傳出去。別讓人知道是我畫的圖紙。我不想二嫫做事太辛苦,才想出這些東西來幫忙,萬一讓額娘知道了,一定會罵我不務正業的。」二嫫心領神會,心裡發酸:「姑娘放心,三奶奶問起,我絕不會讓她知道是你做的。」


 


正文 十六、大雪


 


  二嫫順順利利地辦好了這件事。她找的那個木匠手藝很好,而且聰明地馬上發現了這套用具的價值,不但不收工錢,還問能不能把圖紙賣給他,她只好回家問淑甯。不得不說,古人中還是有很多頭腦機靈的人。不過這些東西技術含量不高,別人很容易就能仿制,淑甯也不黑心地要他錢了,說定了頭三個月每賣出一套,就從中抽二成利,其余都歸那個木匠,只是他不許將她是發明者的事傳出去。過了三個月,賺的錢都歸他所有。


  那個木匠以為天上掉下了餡餅,哪有不答應的?二嫫也不能理解,覺得自家小姐把發財的機會白白讓給外人。淑甯也不管,等過幾個月盜版產品出現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現在她總算有了一點私房錢了,可千萬要收好。


  果然,木匠鋪子把圖紙上的四樣東西再加上一把上好的掃帚,組成一套灑掃用具,在城中賣得極火。奉天多的是中小官員和小康之家,他們都願意花點小錢買上一套這種東西,不但用起來方便,打掃地方也乾淨許多。即使是高官大戶,也會看著新鮮地買上一兩套。那名木匠很是發了點財,淑甯的荷包也鼓了許多。只是好景不長,在這個沒有知識產權保護的年代,很快就出現了仿造品。有些粗制濫造,賣得很便宜;有些做得十分精細,還雕了花在上頭,走高價路線。木匠的生意冷落了下來,讓他好生失望。不過淑甯早料到這種情形,她這三個月得了二十多兩銀子,分了八兩給二嫫,其余都讓她幫自己收起來。如果收在自己房里,免不了會被小桃發現,佟氏也會知道,要是問起來曆,倒不好回答了。二嫫兩夫妻都是老實人,又一向疼愛自己。在自己長到可以光明正大擁有私房錢以前,先放在她那里會比較安全。二嫫猶猶豫豫地接下了錢,心里感激她對自己的信任,賭咒說一定會好生保管,連長福都不讓他知道。


  灑掃用品的火爆讓它迅速席卷了全城。很快,有過半數人家都有一套了。連淑甯自己家里,也由佟氏作主、長貴出面買了一套。一日晚飯前說起,佟氏埋怨道:“二嫫原來已買了一套在家,也不說一聲,倒讓我又花多一份錢。”二嫫忙道:“實是有一回幫過一個木匠些小忙,他免費替咱家做的,並沒有花錢。是奴婢糊塗了,忘了跟奶奶提起。”佟氏擺擺手:“算了,只是小事。不過這套東西的確好用,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原來要兩個人花一個時辰才能清掃洗淨好整個前院,如今只用一個人就能做完,時間還少了許多,用濕拖把拖地,又不用費水沖洗,可省了好些事呢。”張保同意,還提到府衙也買了兩套備用。


  淑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低頭吃飯,只偶爾抬眼與二嫫對上,偷偷相似而笑。


  等吃過飯,全家坐在堂屋里說話,張保對佟氏說:“現在已經入冬了,不久就要下雪,你要准備送京里的年禮了吧?”佟氏點頭稱是,他又說道:“今年就別再送酒了。因奉天稻米今秋豐收,入關後連累江南米價大跌,朝廷擔心米賤傷農,又要預備日後戰事所用,下令不許奉天稻米入關,只在關外屯作軍糧,同時只許三年以上的陳米才能拿來釀酒。如今各大酒坊都措手不及,只怕今年釀的酒光是供關外都不夠呢,還是換別的東西吧。”


  佟氏聞言犯了愁:“這可怎麼辦?以往幾年這精酒都是年禮的大頭,如今不送它,可就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了。”


  張保也知道這個難處,想了想,道:“今年試種的玉米土豆花生等東西都收成不錯,朝廷不許奉天稻米入關,可沒說不許這些入關,送些過去好了。周府丞最愛土豆做的東西,這里方圓幾百里種的土豆,都是他倡議要種的。他家有一大份土豆食譜,我問他討來,你照著抄一份食譜,連新鮮土豆一起送去好了。”


  佟氏一邊聽一邊點頭,但還是覺得不夠:“這些畢竟都是不值什麼錢的,你如今升了官,總不能太小氣。”


  張保歎了口氣:“你再想想吧,如今我的俸祿也高了許多,下面的人也常有孝敬,境況比幾年前好多了,你看著辦吧,多花些錢就是,免得京里有人啰嗦。”


  佟氏應了,又說起今年醃大白菜的事。端甯早已無聊得溜出去了,淑甯聽到這里也坐不住了,向父母告了罪,也回了房。


  今年入秋以來,就一直刮大風,冬夜里刮的尤其冷,吹得窗上糊的窗紙撲撲聲地響,前兩天還吹破了一角,不過馬上就補上了。這種時候真是無比懷念玻璃窗。聽說奉天的行宮里,大部分的殿閣都是玻璃窗的,連奉天府衙和府尹官邸,也有用玻璃鑲的窗戶。可惜自己家還沒有錢到那個地步,所以只好繼續用傳統的白紙糊。雖然比不得玻璃窗結實透光,好處就是成本低廉,而且碎片很安全。


  淑甯拿起一本唐詩,翻了幾頁,一更剛過,就掌不住了。叫小桃端水進來洗了臉,換了衣服睡下了。


  一夜好眠。


  迷迷糊糊中,她覺得有些冷,卷了卷身上的棉被,但那股冷意還是不能消除,張開眼,卻看到帳外一片白亮。原來已經天大亮了!她心中一驚,正要起身,只是稍一離開被窩,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吱呀一聲,門開了,小桃端著東西進來,看見淑甯起來了,忙放下東西,擦了手,到箱子里拿出一身厚衣裳來:“姑娘起來了?”


  “怎的這般冷?”


  “姑娘猜?”小桃擠擠眼睛,一邊幫她換衣服,“有提示哦:現在還很早呢,可外面卻亮堂得很。”


  “下雪了?”淑甯一陣驚喜。忙急急地穿好了衣裳,顧不上小桃在身後叫喊,一股腦兒沖出了房門。


  果然,外面白茫茫地一大片,天色明明還發暗,卻被雪色襯得如白晝一般。雪已經停了,地上的積雪足有小半尺,都快漫上走廊里來了。院里的小樹上堆滿了雪,枝條都被壓得低低的。


  淑甯看了漂亮的雪景,還來不及感歎呢,就打了一個大噴嚏,忙又沖回房里去了。小桃絮絮叨叨地念著:“叫了姑娘別出去的,冷著了吧?今兒一早馬三哥也冷得連打了六個噴嚏呢,我也打了兩個,下雪了,就要小心著涼才是,橫豎這雪一時半會兒也化不了,等穿厚實了燒好了手爐再出去看不遲嘛……”淑甯這才發現她之前端進來的是個炭盤,這時已經燒起來了:“怎麼這會兒就燒,回來我還要到上房吃飯呢,回房再燒不遲。”小桃苦笑著道:“我的小姑奶奶,瞧瞧您自個兒,還沒洗臉梳頭呢,這可得小半時辰功夫,這會兒不燒,只怕回頭就著涼了,二嫫定會煎了我的皮。”她放好炭盤,出去了,過一會兒拿了一銅壺水進來,放在炭盤上熱了一會兒,才倒進臉盤里,拿來毛巾,侍候淑甯洗臉。


  淑甯任著她擺弄,心里卻在想別的事。這可是入冬以來頭一場雪,下得這樣大,看來明年收成會不錯。只是這樣大的雪,天也冷得多,這個冬天可得想些法子取暖才好,最好是又方便又不費事費錢的,前幾年的冬天可難過死了。


  梳洗完來到上房,早飯已經擺上了,因為天冷,全部食物都是熱騰騰的。淑甯請過安,坐下來後,先喝了一碗熱熱的豆漿。這是最近才在城里出現的東西,是大豆豐收後才弄出來的,豆味很濃,還加了蜂蜜,喝起來比現代喝的摻水的稀豆漿強多了,這可是健康食品啊!


  佟氏也喝了一碗,拿過窩窩頭掰成幾塊,加到端甯碗里,扭頭對張保說:“我方才叫人把你那雙牛皮靴子拿出來了,還有那件羊皮大氅,又叫二嫫找結實的油紙傘去了,還交待老伍頭在車里放了暖爐,回頭你回衙門,可得小心別吹著了風。”張保點點頭:“你們在家也要小心,屋里燒爐子取暖,要記得開窗戶透風。”佟氏應了聲。


  端甯吃完窩窩頭,插嘴道:“今日先生有事,不用上課,兒子回自個兒房里讀書吧,方才在書房里練了會兒字,那兩扇大窗開著,吹得滿屋子書嘩嘩響,關了窗子,又氣悶,又暗,還陰冷,不如在房里暖和。”張保同意了:“也好,書房是比別的屋子冷些,只怕那墨汁都不好使,難寫字呢。”淑甯提議道:“不如讓哥哥與我一同到上房里來,我們在右房里讀書寫字,不會打擾到額娘的,而且也可以省下一個暖爐,額娘不是說,現如今炭比去年貴麼?”張保佟氏都稱大善,端甯也高興得眉開眼笑,有人陪著總比一個人熱鬧,何況上房是全家最暖和的地方。


 


 


正文 十七、手套


 


  張保「上班」後,兄妹兩人就到右房去了。一個默默誦讀著昨天學的新課文,一個照著字貼臨著大楷。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已經覺得手指都快僵了。端寧受不了:「在屋裡燒著爐子還這樣冷,外面就更不用說了,這樣的天氣,難道還要出去練騎馬不成?明天上學時又怎麼辦啊?」淑寧笑他:「難不成這樣的冷天就把哥哥難住了?這還是頭一場雪,再冷些可怎麼辦呢?」端寧聽了頭疼不已:「我倒是想繼續勤學苦練,可光是在屋裡寫字就連手都僵了,出了門不是會變成冰棍麼?還能怎麼辦?」他跳著腳,挪到火盆旁邊伸了手烤著。


  這的確是個問題。淑寧看著凝結的墨汁,已經沒法再寫下去了。她放下筆,拿了兩張腳踏到火盆邊,給了哥哥一張,自己坐一張,想著怎麼辦。


  端寧苦想半天,蹦出一句:「該死,腳也冰了。」


  淑寧笑翻了,問道:「挨著火盆還會冰?難道哥哥沒穿襪子?」


  「穿是穿了,就是比沒穿強那麼一點,可還是會冷啊。」


  「一雙不夠就穿兩雙好了,要不叫人打雙厚點兒的?」


  端寧一聽,跳了起來:「這法子好,怎麼不早說?能打嗎?」


  淑寧點頭:「能,蒙古那邊不是運了些毛毯來賣麼?去找那些人,要些羊毛來,紡成線,織成襪子,比普通棉紗線織的襪子要暖和得多。羊毛線多的話,還可以織成衣服穿呢。」


  端寧聽得興起,就衝到正房去喊二嫫,倒把正在算帳的佟氏嚇了一跳,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後,笑了:「用不著現找羊毛,前兒正好買了羊毛線,就是打算打襪子用的,只是想不到這麼早天氣這麼快就冷成這樣罷了。你去問小梅,只怕已經打好一隻了。」


  端寧去找小梅,回來時右腳已經換上了羊毛襪:「只有一隻,另一隻今晚就好了。真暖和呀。」


  淑寧撇撇嘴:「才換上,就算它再暖和,也不可能讓你的腳這麼快就從冰塊變成溫湯水,少唬人了。」


  端寧得意笑笑:「回頭妹妹叫小桃也打一雙,穿上去就知道了。」但他又歎了口氣,「可惜,只有腳上的,如果手上也能穿襪子就好了。可惜騎馬用的皮手套太過笨重,平日裡沒人戴它。」


  佟氏在正房聽見,笑著說:「手上不能穿襪子,不過我們女子倒是有毛皮做的護手,可惜你們爺們兒用了會被人笑話。」


  端寧鬱悶不已,但這話倒是給淑寧提了個醒,做雙手套不就行了?雖然自己不懂織毛線手套,但可以用取巧的法子,按襪子的織法,做出手掌部份,然後另織好五個手指的部分,再用線縫上去不就行了嗎?如果能做成功,再在外面套上皮做的大手套,那還怕什麼冷來?


  想到就做。淑寧忙去找二嫫要線,試做的時候用不著為數不多的羊毛線,先用普通的粗棉線試試。她馬上動手做起來。


  吃午飯的時候,她已經做好其中一隻的手掌部份了,想了想,又特地去量了哥哥的毛指長短。手套可以撐大,手掌部分可以馬虎些,但如果手指部分差太遠,太長或太短都會很麻煩。飯後,她照著量回的尺寸做著比較精細的手指部分,連午覺也不去睡,終於趕在傍晚前把手指部分縫到手掌部分上去了,能做得這麼快,大概是平時常做襪子的緣故。她自己把手伸進去試了試,還行,總的來說是個手套的樣子。於是就拿去給哥哥試。


  端寧早就在奇怪她在做什麼了,看到手套的時候也很是欣喜,忙戴了上去,剛剛好。他高興地催著叫做另一隻,佟氏走了來看了看,說道:「這不跟騎馬用的皮手套一個樣子麼?只是用線做罷了,瞧著不難,叫底下人做去,又快又好,明兒就有得用了。」說罷就吩咐二嫫和小梅小桃去做。


  淑寧有些委屈,端寧安慰她道:「妹妹把另一隻也做好吧,我明兒就戴妹妹做的出門去。」淑寧笑了,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哥哥還是戴別人做的吧,我的這雙不大好看,而且又是棉紗做的。回頭叫她們用羊毛線給你做一雙,包管暖和,騎馬時也不怕。」


  「騎馬時哪能戴這個?一會兒就被雪弄濕了。我有皮手套。」


  淑寧想了想,道:「那就叫人在羊毛手套外邊加層皮面,就不怕弄濕了?」


  「何必麻煩,都帶去就是。」佟氏說,「在外頭時戴皮的,進了屋再換羊毛的,不就行了?」


  淑寧只負責做出樣品來,正式的生產就交給家裡的使女們了。不過嘗試新事物是值得提倡的事,因此淑寧又開始了露指手套的創造。因為佟氏在感歎羊毛手套戴起來比皮手套靈活的同時,也遺憾地說可惜帶了不便做活寫字。


  第二天,淑寧做出了一對露指手套,它比全指的還要容易做些,畢竟手指部分要花的工夫要少得多。晚上給端寧試用的時候,他馬上就戴著它寫了幾個字,還翻了幾頁書,大喊方便。佟氏又將正式的生產交給二嫫和小梅小桃,不過這一回,她也加入了製作大軍,給丈夫和自己都織上一雙,還把淑寧這個創造者也拉來幫忙。


  端寧戴著露指手套出門,在朋友中間引起了轟動,艷羨者紛紛傚法。而張保戴上妻子親手做的「溫暖牌」羊毛手套後,也在同僚中引起注意,紛紛追問。一時間,蒙古商人那裡的羊毛毯子滯銷,而羊毛卻供不應求,賣了個好價錢,更有精明的商家跟他們談好了以後的羊毛生意。


  大雪紛紛揚揚,總是下下停停,持續的寒冷天氣讓全城的人都在尋找過冬御寒的好方法。受羊毛手套的啟發,有人想出了綢緞夾棉花的手套款式,還在上面繡花來吸引婦女們的喜愛。即使沒有足夠的財力去做綢緞或羊皮或羊毛的毛套,也有人想出了用粗布夾棉花或是爛布碎做成的手套。還有人在別的部位上下功夫,比如做出夾棉襪子、夾棉鞋子、翻羊毛的靴子,軟皮帽子、羊毛線織成的圍脖等等東西。一時間,全城多出不少新式的御冬衣物,還有人販回關內,大大賺了一筆。


  淑寧看著自己想到的東西被別人先做出來了,還賣了發了大財,只好對古人的智慧感歎不已。


  家境比較好的人,可以借用這種種外物抵禦寒冬,但身無餘錢的窮人又怎麼辦呢?


  所幸奉天府尹玉恆還算是能幹的人,而他手下的周府丞、秦同知、治中張保等人,都是官聲還不錯的實幹派。玉恆自從看過張保戴來的手套後,就在念叨著這件事。現如今棉花大豐收,棉花賣得很便宜,棉布也是易得的東西。以往每年冬天總要死幾個人,朝廷雖沒怎麼重視,但總會按例申斥一番。今年朝廷在北面對老毛子用兵,大勝而歸,滿朝正高興著呢。這時候如果奉天有人凍死,未免太煞風景,惹惱了皇帝,他玉恆可討不了好。想罷,他就召集大小官員,說了自己的打算:他打算徵用民婦,用抵換徭役的辦法,讓她們用最便宜的粗布雜棉,做些棉被、手套、鞋襪之類的御寒用品,派發給城內的窮人,以免有人凍死。


  今年奉天府收入豐足,府尹大人要做善人,以此換取政績,怎麼會有人說不好?說不定上司得了嘉獎,還能給底下人帶來些好處呢,萬一沒得好處,反吃了掛落,反正是府尹大人的提議,也不會怪到他們頭上。有鑒於此,不但眾人都齊聲附和,周府丞還提議,在城裡找幾處無人居住而又還算結實的房屋,收留無家可歸的乞丐等人,每日提供些粥水被鋪,然後在固定的日子裡召集大夫向窮人贈醫施藥,那就更穩當了。


  玉恆點頭稱善,這種事說出去名聲又好聽,於是就分派了任務,各人分頭做起事來。到了奉天城裡因為持續低溫天氣而死的人數目達到第六人時,這次防寒扶貧行動就正式展開了。


  只要府衙真的想做些事,總會看到成效的。直到進了臘月,奉天城裡被凍死的人停滯在7人這個數字上就沒再繼續增加了,而以往每年都要凍死二三十人的,所以對於府衙的人而言,這區區七個人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份功績可不得了,雖然說應該在年後開春天氣返暖以後,統計的數字才算數,但奉天府的這一大壯舉還是通過幾位「朋友」與京裡時時不斷的書信來往傳到了天子耳中。


  皇帝龍顏大悅,不但下旨好生褒獎了奉天府上下一番,還賜給府尹玉恆一份「公忠體國」的親筆手書,樂得玉恆巴巴地找了最好的工匠做了牌匾掛起來。全府上下都有賞賜,張保得了個銀碗,這是他得的頭一份靠自己掙來的御賜之物,馬上供在神台上,日夜參拜。玉恆有感於此次的綵頭是由張保的手套引起的,與屬下一起喝酒慶祝時,還拉著張保說他是一員福將。


  別人的稱讚都還罷了,府尹大人的這句話至關重要,張保彷彿已經預見到未來憑借上司青眼步步高陞的前景了,當晚喝得爛醉,最後是長貴死抬著回家去的。


 


 


 


正文 十八、金枝


 


  佟氏從臘月前就開始為年禮的事煩惱了。比往年好些的是今年張保升了職,俸祿增加了許多,足有200兩,加上底下人孝敬的零碎銀錢,還有衙門中約定俗成台面下的收入,今年得的錢財首次過了千兩。平日的吃穿用度都大大改善了,送進京中的年禮自然不能太薄,只是往年大受京城伯爵府歡迎的奉天特產精酒今年產量減少,佟氏好不容易才弄來六壇子,咬咬牙,只留下兩壇自家過年備用,其余四壇都送進京里去,還要在一道送去的信中說明精酒難得的緣由。只是沒了好酒,別的東西就要貴重些才行。雖然張保有提議送些玉米土豆之類的土產,但這樣東西只怕伯爵府的人看不上眼,佟氏只好另想辦法。最後,她花錢弄來不少風羊風豬之外,還有一對活的梅花鹿,又從蒙古人那里買了許多張上好的羊皮,外加花一百兩弄來的一張好虎皮,是孝敬老爺子的。


  這已經很豐盛了,想必京中也該滿意,只是送給婆母妯娌的東西還要再想想才是。佟氏見時間還早,就放下了心,專心考慮起送女眷的東西。今年幾個侄女都大了,只怕還要把她們那份也要算上。


  不過年前除了送回京中的年禮,還有別的事也要忙。佟氏還要考慮送給奉天城中的朋友和丈夫同僚的年禮,還有給全家人做新衣裳的事。以往總是手頭緊,只能輪著給家人做過年的新衣,張保和端甯倒罷了,自己和淑甯的大紅衣裳還是前年做的,淑甯長了個子,早已不能穿了,今年正好趁手頭松,給全家都做新的。


  佟氏特地叫了劉婆子來,因她年紀大了,還讓她帶個幫手來,商量要給家人做新衣的事。男裝的款式都是現成的,只需要把端甯的身量重新量過就行。自己今年胖了些,天氣又冷,腰身放寬些就是。只是女兒那邊還是要問問她喜歡什麼款式顏色的好,她一向是個有主意的。


  淑甯被佟氏叫去問時,倒沒了主意了。如果是大姑娘家的衣裳,她還可以借鑒一下以前看過的清裝劇,當然不是那等誇張的,只要找些風格寫實穩重的諸如《少年天子》、《康熙帝國》之類的,抄襲一下里面的女裝款式就行。但現在自己還是小女孩,去哪找借鑒去?還好,奉天城里現今流行的款式雖然在她眼中顯得有些土,倒還算好看,就提出照著做就行,顏色就挑了嬌嫩的姜黃色。不料佟氏反對,她認為大年節下應該穿紅才是,淑甯擰不過她,只好同意選銀紅色,又定了一件絳紫色的馬甲。不過佟氏最後為了安撫女兒,同意以後給她做一件姜黃色的春裝。


  正式的衣裳商量定了,還要做幾件斗篷披風,因今年風大雪大,出門一定會用得上,而且這種衣物可以用好幾年。淑甯這時候倒是有了主意。她羨慕《金枝玉孽》里幾位女主角穿的冬季斗篷已不是一日兩日了,甚至還買過一件毛茸茸的款式有些像的紫色小披風,29塊錢的便宜貨,但連袖斗篷的設計是一樣的,她穿來這里之前,幾乎每個冬天都會穿。《金枝玉孽》里的斗篷樣式她已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領口袖口都有白色毛茸茸的鑲邊,有連袖,緞子面,還吊著幾個毛茸茸的球球。但自家常穿的小披風,她是記得的,忙找了紙筆,畫出大概的樣式,又向佟氏和劉婆子解釋了一番,還提出也要做毛茸茸的鑲邊和球球。佟氏聽明白後,也有了興趣,劉婆子誇了幾句“好新奇樣式”,就答應著做去了。佟氏叫住她,低頭籌算半晌,又吩咐著加做幾件胭脂綢面和幾件大紅羽緞的,先緊著做好。今年送給京城伯爵府妯娌和眾位侄女的禮物有著落了。


  臘月初十,裝滿了酒肉活鹿外加幾大袋玉米土豆大豆花生的三輛大車,外加裝有羊皮虎皮和新式斗篷與十二匹綢緞兩盒子荷包的一輛大馬車,四輛車滿滿當當地駝著長福二嫫夫妻外加馬三兒和兩個雇來的車夫,駛出了奉天城,朝京城方向去了。


  淑甯自己的新斗篷足足到臘月十八才拿到手。摸著光滑的大紅緞面,還有前胸、袖口和下擺吊著的幾個毛茸茸的小白球,她喜滋滋地,想了好幾年的東西,在現代也不知到哪里做去,只能穿著29塊錢的便宜貨過干癮,現在終于穿上真貨了!!!


  小桃在一邊摸著新斗篷,羨慕不已,不停地說著“真漂亮”。淑甯不理她,她明日要去周家做客,就穿著去向好朋友炫耀去!


  結果第二天炫耀是炫耀了,可新斗篷卻差點被剝了去。周家那里來了幾位別家的小姐,都是8到13、4歲的年紀,正是起了愛美之心的時候。不但她們,連周夫人和他家的兩個小妾,也是看著眼熱。淑甯沒法子,只好把斗篷脫下讓她們瞧了個清楚,好讓她們找人去做。過年之前她再不也會穿著它出來了,不然還沒過年呢,衣服就被人搶爛了。


  在這個閨中沒什麼娛樂的年代與地方,一種新鮮漂亮的衣服款式很快就傳開了。過年時上街,幾乎滿街都是掛毛茸小球的連袖斗篷,各種顏色花樣面料的都有,姹紫嫣紅好不熱鬧。


  二嫫今年回來得早,跟著臘月二十八就到了家。她說起京中伯爵府的事,虎皮大得老爺子歡心,得了新式斗篷的幾位奶奶和小姐也很高興,特地為了太太做的褐底繡金面的新斗篷讓她在京中貴婦的聚會當中大出風頭,大悅之下把自己珍愛的一套五件的金首飾賞了佟氏,讓佟氏捧著首飾盒子唏噓半天,忍不住掉下淚來。


  二嫫帶來的還有別的消息。佟氏的伯父佟國維進了上書房,她父親得任工部侍郎,兄弟文安也授了戶部郎中,她娘家總算又回到朝廷中來了。伯爵府中,張保二哥興保騎馬與人爭道時摔下來受了傷,不得不從軍中引退,又因為與他爭道的人的後台從中作梗,連個文職也沒轉成,閑在家中已有大半年了,只是沒在信里告訴張保。月前老爺子為了爭口氣,籌了1200兩銀子,又托了軍中關系,憑借著以往興保在軍中立下的一點子功勞,為他捐了個五品龍禁衛,撈回點臉面。只是這個位子是閑職,掛著好看而已,因此平日只幫著料理家中事務,正打算尋個路子,給家中添個發財的渠道,因此正四處請客托人。


  還有一樣小道消息,是伯爵府下人中流傳的,就是淑甯的大堂兄、她大伯晉保的長子慶甯,已滿了15歲,家中正替他相看合適的婚配對象,鈕祜祿氏和兆佳氏兩家各有一位適齡的小姐,一位是世代名門,一位是高官親眷,大伯父夫妻還在猶豫當中,不知該選哪一位,而慶甯本人卻看中了敏妃章佳氏的親妹子,只是這位姑娘家世不凡,又有一位尊貴的姐姐在宮中正當寵,只怕慶甯高攀不上,可他就是不死心,偏偏人家姑娘又沒把他放在心上。


  一家子就在對這些林林總總的小道消息的討論中度過了新年。這個年比以往又好過了些,不僅僅是淑甯家中條件改善,就算是路上行走的窮人臉色也好看了些,不少人趁著過年,穿著整齊乾淨的衣裳出來逛街。這兩年試種土豆玉米花生獲得了成功後,周府丞牽頭,一方面向部分農戶推廣種植方法,另一方面則教會人們做許多以這些作物為原料的食物小吃,因此街面上多了不少叫賣小吃的攤子,有賣花生糖的,有賣粉絲湯的,有賣煮玉米的,有賣土豆餅的,許多人都買來吃,甚至連窮人,也會花上一兩個錢,買點糖塊給自家孩子過過癮。


  初十那天,淑甯穿著全身新衣裳,帶著小桃上了周家的大門。她與周茵蘭早就約好今天要上街買做元宵花燈要用的各色彩紙與顏料。周茵蘭也穿著大紅斗篷,帶了丫環纓兒和兩個家人同行。兩個小女孩都穿著大紅斗篷,梳著整齊的麻花辮,戴著漂亮的絹花,襯著好不整齊,又都揚著可愛的笑臉,連店家看了都輕聲笑語,生怕唐突了兩位小小姐。


  兩人剛從紙筆鋪中走出來,幾個丫環家人拎著幾大捆東西跟在後面。正在這時,一個火紅的身影從她們眼前飄過,隨著一陣馬嘶聲,來人在前頭停下了馬。兩個女孩子定睛一看,原來是那位漂亮的肅大小姐,忙向她打招呼見禮。肅大小姐初見時是高傲的樣子,不過相處下來其實是個很直爽的人。她跳下馬走過來,打著招呼:“逛街呢?就這麼兩條大街是還看得過眼的,早逛膩了。”又轉頭對淑甯道:“張保大人家的小姐倒是不常見,平日里多上我家來玩罷。”她指了指身上的大紅連袖斗篷,“聽說是你想出來的新式樣,我看了倒喜歡,比舊樣式的方便許多,騎馬時也不會被風吹起來,勒得人脖子痛,系著跟沒系一樣冷。”淑甯笑著與她說笑了幾句,她便招呼一聲,回頭騎馬跑了。


  周茵蘭看著她遠去的身影,羨慕道:“有時真佩服這位肅姐姐,聽說她的馬上工夫不比男人差,雖然看著不好相處的樣子,其實是個為人直爽又好心的人。”淑甯點點頭:“說得是,上回我親眼看見她遇上一個四肢健全的乞丐,就上前去罵他想不勞而獲,直把那人罵得羞愧大哭,後來聽邊上人說那人是因為母親重病無錢醫治,才到街上討錢的,馬上就拿出十兩銀子給他,又幫他請了醫生。她雖然脾氣不好,卻是個好人。”


  正說著,後面卻又來了一騎,追著肅大小姐的背影去了。旁邊有人私下議論:“看哪,是果親王世子的小舅子,他又纏著人家小姐不放了。”“可不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也有臉面去高攀咱們的奉天之花?”“怎麼就不行了?他好歹還有果親王當靠山,哪像你呀,平頭百姓的,對奉天之花,也就看看罷了。”“那又怎麼了?你不也是看看而已?難道還敢去摘嗎?”“別吵了,這有什麼好吵的?聽說肅大小姐已經許了京城的貴人,果親王世子的小舅子也只能干看著罷了。”


  ……


 


 


正文 十九、女人


 


  淑甯不理這些閑言閑語,倒是肅大小姐許了人家的傳言讓她吃了一驚。她與周茵蘭對看一眼,都有意要跟上去打聽打聽。


  沒走多遠,就看到遠處肅府的大門口處,有一個中年人正在驅趕那位追求者。周茵蘭悄悄拉著淑甯避到路旁。小桃探頭探腦打量了一番,縮回來說道:“我見過那個人,是肅佐領的弟弟。”淑甯點點頭,繼續看戲。


  只見那位肅二爺邊趕人邊罵道:“豬油蒙了心的小兔崽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模樣,就敢到我們家門口來撒野?你不就有個好姐姐,嫁給果親王世子當小妾嗎?連個側福晉都沒掙上,你還真把自個兒當舅爺了?我呸!還不快滾?!看在果親王世子面上,爺不打你,你要還不識相走人,爺就叫人動手了!”


  他這樣不客氣,倒叫旁邊的人都吃驚不已。周茵蘭小聲道:“奇怪,以前他們家雖然沒有好臉色,倒還不至于這麼不客氣,如今瞧這樣子,竟然連臉面都撕破了?他們不怕果親王府生氣嗎?”


  小桃再一次發揮她八卦的特長:“這個我知道,聽說這個人的姐姐,就是果親王世子的侍妾,上個月被發現對世子房中一個通房丫頭下藥,害她小產,那位世子想兒子想了好幾年了,偏他納了四五房小妾都沒生出一個來。出了這事,他差點兒沒把這個小老婆休掉,是果親王福晉為了府中臉面才制止的。只是這位姨娘是失了寵了,只怕一輩子都翻不了身。這個人沒了親王府的人當靠山,又沒有功名,人家自然瞧他不上。”


  淑甯再一次無語了,這些消息按理說是人家府中秘辛,小桃是從哪里打聽到的?


  小桃仿佛看出自家姑娘臉上的疑問,主動交待了:“哈家的丫環石榴與我和香兒三個一向要好,她舅舅的內侄女的兩姨表哥的姑母的小兒子娶的老婆的妹妹的小姑,如今正在果親王府當差,是世子福晉房里的粗使丫頭。這事兒是石榴打聽到的,絕對信得過!”


  淑甯整個人石化在那了,她早該知道,不能小看八卦小桃的八卦能力。周茵蘭和纓兒在一邊偷笑。


  那邊廂的好戲還在繼續。那位果親王世子的小舅子不服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這是天經地義的。再說了,我還年輕,你們怎麼知道我日後就沒有出頭的時候?何況我一表人材,又癡心一片,絕對是小姐的良配,只要小姐與我多相處,必能發現我的好處的。你們家不過是一個佐領,怎麼就敢這般小瞧我?”


  可惜人家只啐他一口,把他的花言巧語都視若無物:“你省省吧。我兄長雖是佐領,可我嫂子可是蒙古貴女,當今太皇太後的侄孫女,我們家姑娘跟皇家都帶著親,金枝玉葉,也是你配得上的?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大侄女已經訂了親,明年就嫁過去了。人家可是數一數二的顯貴之家,正紅旗旗主,京城里康親王的兒子,武藝超群,極得聖上寵愛,已經封了世子,我們姑娘一嫁過去,就是正經記入宗譜的側福晉。這可是宮里太皇太後親自賜的婚。比你那個姐姐都強多了,你?哪兒涼快滾哪兒去吧!”


  說罷也不看那人大受刺激軟倒在地的樣子,甩甩手邁回大門里去了,幾個家人呼喝著趕走近處圍觀的人,都大聲嘲笑著那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的軟骨頭樣,推攘著將他趕到大街上。


  淑甯瞧瞧周圍,拉了拉周茵蘭的袖子,她會意,悄悄帶了其他人穿過旁邊的小巷子,來到另一邊的大街上,找了家豆漿鋪子,坐下來叫了幾碗豆漿。


  淑甯見周茵蘭有些悶悶不樂,就問她怎麼了。周茵蘭感歎道:“平日見肅姐姐那般性子張揚、我行我素的模樣,可惜如今要嫁入權貴之家,只怕日子要難過了。”淑甯明白她的意思,也沉默起來。纓兒聽不懂,就問道:“姑娘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嫁給那樣高貴的人物,不好麼?聽人說那位世子爺也是一表人材,前途光明呢。”


  周茵蘭沉默不語,淑甯替她解釋道:“王府門第雖高,規矩也大,京城里也比不得我們奉天城自由,只怕肅家姐姐嫁過去後,會被王府規矩束縛。她在我們這里,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主,看在她父母和外祖家的面子上,誰不讓她三分?可京里貴人多得是,她又不是正室,只怕會受委屈呢。”


  周茵蘭歎了口氣:“就算知道嫁過去不快活,她還能做什麼?從來女子就無法為自己的命運做主,何況她的婚事還是皇家旨意?如今我們看她還是這般神采飛楊,不知日後再見時,她還能不能保有這份光彩?”


  淑甯被她說得心情沉重起來。她雖然不願多想,但也知道以自己的家世,到了十三歲就要參加選秀,到時的命運如何,仍未可知。如果被選入宮,不論是當女官苦熬到二十五歲,天天過著心驚膽戰的日子,還是被皇帝封作後宮,寂廖地度過一生,都不是她想要的結局;而如果幸運些,配了皇子或宗室子弟,自然會好過些,但又要忍受丈夫三妻四妾,還要擔心他會被卷入九龍奪嫡的風波之中死無全尸,這也不是什麼好下場;最理想的狀態,是沒被選上,發回自家自行婚配,可到時候要嫁給誰,還是要父母做主,搞不好京中伯爵府里的祖父母會摻一腳,不管對象如何,政治聯姻利益至上,到時她就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


  不管未來下場如何,這個時代的女人總歸就是命苦罷了,無論是誰,命運都是掌握在別人手中。她雖然受了多年的封建閨秀教養,但骨子里來自現代根深蒂固的對自由與獨立的執著仍讓她產生了掌控自身命運的渴望。她盡可能地、小心翼翼地悄悄改善著自己與周圍人的生活,但還是不夠。未來的她,是會被這個世界的舊習吞沒,無奈地順從別人的意願,還是會被命運的安排捉弄,面對現實的殘酷撞得頭破血流?


  一旁的小桃被這股沉重的氣氛嚇著了,她與纓兒眉來眼去了半天,才猶豫地開了口:“兩位姑娘,時候不早了,你們看……”


  淑甯被她提醒了,才醒過神來。周茵蘭抬頭看看天色,果然已近傍晚,笑道:“都是我不好,連累妹妹也心情沮喪,肅姐姐的婚事如何,又與我們什麼相干呢?還是快點回家去吧。”淑甯點點頭,起身付賬,幾個人轉身向外頭走去。


  斜後方忽地沖過來一個孩子,好像有人在後面追他似的,他光顧著往後瞧,沒看見路,直往淑甯身上撞過來了。旁人要攔來不及,淑甯差點被他撞倒在地。小桃扶她站穩了,開口就罵:“你這孩子怎麼回事?怎麼就這樣撞過來了?要是撞壞了人可怎麼辦?”那孩子忙不迭地哈腰陪不是,往旁邊退著去了。


  正在這時,淑甯聽見“吱吱”的金屬摩擦聲,接著腰上一緊,她就明白了,馬上喊著“小偷”,周家兩個仆人馬上圍上來,拽住了那個孩子。小桃幫她查看腰間系著的荷包,才發現原來系荷包的繩子已經被割斷了,所幸還有一根銀鏈子連著。她拍拍胸口:“幸好姑娘的荷包,從來都是加系了銀鏈子的,不然就讓這小偷割了去了。”她瞪了一眼那個孩子:“看你小小年紀,怎麼不學好?!”那孩子低著頭,小聲求著饒,聽到抓住他的一個仆人在旁邊罵著說要送他去見官,他也急了,恨不得跪在地上求兩個女孩子開恩。周茵蘭瞧了有些不忍。


  兩個仆人都是她家的,她又年長,本來應該是她作主,但這事的苦主是淑甯,她不好越俎代庖,有些為難。但淑甯怎會猜不到她的意思?她本就沒什麼損失,也不會真對這小偷怎麼樣,小小年紀就出來謀偏門,自有他的難處。她正要開口叫放人,突地旁邊傳來一把男聲:“兩位小姐,請手下留情。”


  兩人順著聲音望去,見迎面走來一個年青書生。身上穿著藍布長袍,料子已經很舊了,肘跟處還有些發白,打扮倒還算整齊,五官端正,溫文而雅,只是有些偏瘦。淑甯與周茵蘭對望一眼,且聽他怎麼說。


  然後,又是一個孤兒寡母、叔伯相欺、親娘重病、無錢醫治、被迫冒險的故事,不過那個書生說得很是感人,聽得周茵蘭眼圈紅紅,看向那個叫阿松的孩子的目光帶著憐意,纓兒很顯然已經做好了准備,一但小姐出聲,她就要給錢了。


  淑甯雖然覺得這種情形實在令人熟悉得有些詭異,但表表同情心還是會的,不過她還是把府衙每旬逢三都會在衙門後巷開設臨時免費醫館的消息告訴了阿松,就是大後天的事了,阿松眼中閃著光亮,對于他而言,這個消息更珍貴。


  看來是宣傳不夠啊,淑甯考慮著要不要向自家老爹說一下這個事,不過想來周茵蘭會向她父親提起的。她已經完全被阿松的遭遇和孝心感動了,馬上叫人掏出幾兩銀子給了他,囑咐他別再做這種事了,還把自家家門告訴他,讓他有難處時只管來尋。那個書生也很感動,幫著對阿松進行教育的同時,也對周小姐的美德和善良不停稱頌。


 


正文 二十、小桃


 


  多美好的畫面啊,如果周茵蘭大個五六歲,恐怕是又一出才子佳人街頭偶遇的好故事。淑寧可不會放過剛才與那書生照面時,他微一發愣後,眼中的喜意,想必是認出了周茵蘭的身份。看他是個讀書人的樣子,言談不俗,舉止有禮,如果家世不顯,有心向某個官員自薦為幕,以為出身之道,周府丞的確是個好選擇:出身世家、學識淵博、官聲清明,在本地仕子中很得好感。只是看起來周茵蘭並沒有感受到他的渴望,只是對著一直低著頭的阿松大撒同情的眼淚。


  淑寧叫小桃去買了幾隻燒餅塞給阿松,出聲說是時候回去了。那書生馬上就提議由自己送她們回去。淑寧知道他是想在周府丞面前露個臉,就故意說:「不必麻煩了,姐姐身邊有從人相隨,我也有人跟著,不會有什麼事的,不敢勞駕先生。」那書生愣住,不知該如何接話,正在這時,有人在後面叫他:「蘇先生,快來呀!阿初他爹出事了!!!」他忙施了一禮,掉頭跑了過去。阿松也跟著去了。只見一群人抬著什麼人進了一所房子,後面還跟著個女人和小孩子哭著走,一夥人鬧哄哄地。


  周茵蘭擦擦眼淚,看到纓兒一副想跟上去看熱鬧的模樣,破涕而笑:「瞧你那傻樣兒,今兒天晚了,還是回家吧。」淑寧點頭稱是,一把拉過掂著腳想要往那邊看個究竟的小桃,往回走了。今天如果回去得太晚,是要挨罵的,反正八卦小桃功力非凡,就算現在不讓她去打探,她有也本事知道是怎麼回事。


  晚上吃完飯以後,淑寧向父親提起今天下午的事,問是否要加強利民措施的宣傳。端寧也說以往光是讓官宦富裕人家知道,固然可以獲得好名聲,但如果窮人不知具體的安排,能起的作用恐怕不會大。張保早就察覺這一問題,見兒子女兒說得有理,答應明天回衙門裡說說看。


  佟氏閒聊起今天的趣事,提到了肅家門前的八卦,以及他家與康親王府的婚事。張保在衙門裡也有所耳聞,但他知道的小道消息更詳盡些:「聽說那位椿泰世子的福晉去年夏天急病死了,康親王打算給兒子娶個蒙古貴女續絃。可現在又不是選秀的年份,上一回選秀的蒙古貴女進宮的進宮、賜婚的賜婚,剩下的大都是容貌不大如意的。親王府裡有人給他支招,選中了肅家小姐,也是蒙古近親,只當側福晉是夠格了。如果能生下一兒半女,扶了正就是,如果不好,過兩年選秀,還要再挑一個。」


  佟氏聽了有些為這位肅大小姐不平:「這姑娘也是家世顯赫、品貌不凡,正正是奉天城裡一朵名花,如果不是這次賜婚,嫁誰不是當正室的命?如今要受這樣的委屈,又隨時有新人進門壓著她,我都替她難受。」


  張保笑她是窮操心:「肅家小姐家世越好,長得越漂亮,就越不可能嫁入普通官宦人家。現下雖屈居側室,但以她的美貌,必能得世子寵愛,何況她外祖家也不是吃乾飯的,怎會讓她受委屈?你何必替她擔心這個?有這閒功夫,不如想想明天吃什麼好菜吧,今兒那隻雞實在做得不怎麼樣。」說得眾人都笑了。


  晚上淑寧想到肅大小姐的這樁婚事,又擔心起自己的未來,翻來覆去的有些睡不著,結果第二天起床時頂著兩個黑眼圈,被小桃取笑一頓。她正不服氣呢,二嫫進來了,罵小桃道:「瘋瘋顛顛的,沒個規矩!怎能這樣取笑主人家?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已是快要出閣的人,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不懂事!」小桃臊了,抬腿就跑了出去。


  淑寧大吃一驚:「小桃要嫁人了嗎?」二嫫點點頭:「是年前才定的,五月就過門,還沒告訴姑娘呢,姑娘也別對人說起,開春就下聘了,是城北的農戶,叫王大牛。」淑寧問:「怎麼不是馬三兒?」二嫫忙掩了她的口,出門探看沒有人經過,才回房關了門,小聲對她說:「姑娘別亂說話,馬三兒也是夏天成親,娶的就是咱家的小梅,他們這樁婚事是三奶奶親自作的主,等他們成了親,還要在咱家侍候的。小桃嫁到王家,她自己也點了頭,以後就不在咱家了。」淑寧聽了,腦裡有些亂哄哄的,喃喃地說道:「小梅還比馬三兒大兩歲呢。」二嫫拉她坐下:「只大一歲多一點,這有什麼?橫豎是差不多年紀。」


  淑寧一直以為小桃會嫁給馬三兒,她那麼多年來不停在嘴裡嘮叨著的「馬三哥如何如何」難道是假的麼?而且居然是小梅嫁給了馬三兒?這兩個人,一個是戳一下喊一聲、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老實人,一個是嘴裡能跑馬、給他一碗水他能從天亮說到天黑的話簍子,怎麼就揍一塊兒了呢?小桃對親事點了頭,可她心裡又是怎麼想的?


  淑寧心裡已經完全糊塗了,小桃雖然饒舌,但陪在身邊那麼久,總是有感情的,她真心希望對方能獲得幸福。想著半天,她站起身來,決定要到母親那裡去問個究竟,她老人家可別是亂點鴛鴦譜吧?


  正走到上房門口,正聽到二嫫在裡面向佟氏報告馬三兒要寫信回京裡跟他唯一的親屬長輩--他二大爺報告婚事的經過。淑寧悄悄停下來,退回旁邊的走廊,這裡能聽見房裡人說話,又不容易被人發現。


  只聽見二嫫說道:「馬三兒在咱們家多年了,婚事也會在這裡辦,用不著回京去,小梅她老子娘已經說了這事由奶奶做主。照奴婢看,只需要知會一聲伯爵府的管家就行了。等年底送年禮回去的時候,再叫馬三兒和小梅同去,在他二大爺跟前磕頭。」


  佟氏過了一會兒才應聲:「這樣很好,他們倆個都是咱家裡頭得用的人,成了親就更用心做事了。小桃的嫁妝也要準備好,別丟了咱家的臉面。其實她也是個伶俐人,我本來還想再留她幾年呢。」


  「奶奶不必為她操心,她嫁過去就是自由身,王家有屋有地,以後有她享福的日子呢,您已經很為她著想了。」


  「其實如果不是她太吵鬧,又愛到處打聽事兒,我本不想讓她走的。可是她這個樣子,如今倒還罷了,日後爺升了官,家裡人口多了,又或是回了京裡,住在府裡,她這個性子就是禍根,連累我們事小,就怕枉送了她自己的性命。趁現在有人看中了她,早點嫁出去,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日後再買人,要挑那老實不多話的,我可受不了再有人這樣呱噪。」


  「可不是?像小梅那樣老實的就很好,不多話,只會埋頭做事,從不惹主人家生氣。」


  「可不是嗎?以後再進新人,都要找小梅那樣的,才讓主人家省心哪。」


  淑寧聽到這裡,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掉頭往回走。原來她一直當作是好玩好笑的事的小桃八卦習性,被佟氏當成了惹事生非的禍根,而她一直認為是沒個性的木頭人小梅,卻是母親眼中的理想僕人。她心中很難受,不知小桃如果知道了這些話,心裡會怎麼想?


  經過小梅小桃的房間時,正看到小桃在做針線。看見淑寧進來,小桃忙掩了手中的東西,不好意思地笑笑。淑寧分明瞧見,那是一塊繡花紅布,故意問道:「難不成在繡嫁衣?有什麼好藏的?大大方方做你的活就是。」小桃紅著臉,拿出那塊布,卻原來是塊紅蓋頭:「姑娘自小就人小鬼大,比我們可聰明得多,其實也沒什麼好瞞的,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罷了。」淑寧看著她眉眼間掩不住的喜意,覺得她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不滿,就問她:「你要嫁的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你是怎麼想的?」


  小桃抬眼望望淑寧,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這丫頭一向是個聰明伶俐的:「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姑娘是覺得我自小喜歡與馬三哥說話,如今嫁給別人,心裡難免會不自在,是不是?」


  她這樣直接,倒讓淑寧愣住了。小桃低下了頭,又繼續說道:「其實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現在大了,想的事不一樣了。我其實知道,馬三哥心裡有別人……再說,他雖然好,可到底是這家裡的奴才,我嫁給他,還是一樣做奴才,以後的子子孫孫,都脫不掉一個「奴」字。可大牛哥不一樣。」她臉更紅了,頭又更低了些,「他是自由身……家裡有田有地,有房子,他人老實,有力氣,能做活,嫁給他……以後我就不再是奴才了,有自己家的田地房舍,雖然窮些,可好好幹幾年,也能過上好日子。以後生了孩子……也能讓他們讀書認字,說不定還能考個功名……當個官呢。」


  她抬起頭看著淑寧:「這樁婚事,是我開口向奶奶求來的,我見過大牛哥……我很感激奶奶,願意銷掉我的賣身契,給我自由……以往我總是淘氣,惹事生非,奶奶還這樣為我著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的大恩大德。」說罷又低了頭:「真奇怪……我怎麼就跟姑娘說起這些話呢?不過……我覺得你能聽懂……」


  淑寧分明能看見她臉上的光彩,那雙眼睛裡含著的,是對未來幸福自由生活的渴望與期待。她決定把剛才在上房聽到的話都埋在心底,小桃並不介意這樁婚事,相反,她很高興,甚至很喜歡未來的丈夫,還主動要求嫁過去。


  雖然千百年來,身為女人,總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嚮往與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


  淑寧默默地回到自己房裡去,留下小桃一個人滿懷欣喜地繡著那塊紅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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